夏五常没说话，靠着墙，慢慢地把鞋脱了。
韩秋月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动作着，没有偏激的反应也没有摔门就走。可韩秋月却在这样一种神情中看出了一丝不满，心里竟然有些心虚。
心虚什么呢。
她拽了拽身后男人的袖子，不自在地弹了弹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夏五常脱下衣服，拎起一兜子吃的，看向韩秋月的方向，然后视线渐渐地偏移到她身后，冲男人点了点头。
段姓男子尴尬地打着哈哈，说着没关系没关系，还不熟。
有什么可熟的。
夏五常拎着袋子进了屋，顺手锁了门。
他把吃的放到了桌子上，慢慢地走向床边，坐下了。
他的表情全程都没有变过，韩秋月却觉得最后他擦肩过去时，脸上是绷不住了的失望。
极度的、像是期待到极致最后摔下来时候的失望。
他挺直的腰板，不只是常年训练留下来的习惯，更像是支撑住自己的最后一块儿桥梁。
夏五常闭了闭眼，在黑暗中叹了口气。
钱双曲出了电梯，在墙上靠了一会儿。
手机就在手上，微信里夏五常的聊天界面亮了暗，暗了亮。他迟疑了半天，锁了屏，出去了。
寒风乎乎地刮着，擦着他的耳边呼啸而过。钱双曲漫无目的地沿着楼走，一栋接着一栋。没走过一栋楼就抬起头看看侧面贴着的楼号，然后接着走。
夏五常让他晚一点儿回去，他不知道要具体几点往回走，也没有什么可以去的地方。肚子很饿，吃的东西在楼上。
他没有刻意猜测今天看到的两个人是什么关系，也不想再思考。夏五常明显就是不想让他知道才把他暂时赶出去的，他就不能再多想。
家丑不可外扬嘛。
钱双曲快步走着，渐渐出了小区。他站在街边四处打量着，道路两旁都是饭店，尽头是家挺大的水果店，他今天路过过。店的对面也是一家水果店，两家店天天对着喊，今天苹果便宜明天香蕉优惠，他总感觉这两家里早晚倒闭一家。
另一个方向上有一家不大的网吧，但是他不打算去。
最后他转了个身，沿着街边慢慢走着。决定去买点儿水果回来。
夏五常在床上坐着，坐了很久。
他透过房间听到韩秋月和那个男人交谈的声音，很轻，但听起来一直都很愉快。
韩秋月喜欢的一直都是这种性格温和的男人。
夏五常的脑海中浮现出记忆里的男人那张刚硬的有棱有角的面孔。
他没有随他父亲的长相，性格也完全不像。不知道为什么，从小经过高强度训练，他一点儿也不是那种和训练强度成正比例的性格和长相。
可能是韩秋月的基因太强。
夏五常笑了笑，活动了两下发麻的腿。外面传来关门的声音，震得房间的玻璃门也跟着颤了一下。
“小五？”韩秋月伏在门边敲了敲门，“没睡吧？你出来我们聊聊。”她敲过门就回了客厅等着。夏五常叹了口气，动了两下腿，穿上拖鞋拉开门。
多久都没有好好聊聊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们的关系不像是母子，更像是认识不久的不得不生活在一起的同事。
他们从不吵架，但也不会亲密到哪儿去。
“…你喝水么？”夏五常看着空荡荡的茶几问了一句，韩秋月一愣，点头道：“我没烧，没找到电热壶。”
夏五常看了她一眼转身去了厨房，一边倒水一边说道：“电热壶上周坏了，我一直没想起来去买。暖壶里有热水，”他顿了顿，“我以为你要是半夜回来了总会找的。”夏五常笑了两声，有点无奈有点失望：“…用气烧也行的，底下柜子里有水壶。”
韩秋月应了一声，看着儿子没有说话。
夏五常倒了两杯水回到客厅，摸着杯试了试温度：“不烫，温的。”
“嗯。”韩秋月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垂眸，修长的手指优雅地落在茶几上，轻轻敲了两下。
夏五常看着窗外，月光和灯光交相辉映着，千方百计地透过落地窗照进屋子里。他动了动腿走向窗边，把窗帘拉上了。
总有光线透进来让他觉得不舒服。
客厅的灯没开，阳台的小灯勉强亮着，屋子里还是昏暗的。
他最后坐了下来，靠在沙发上。
“……好久不见。”
夏五常捏了捏鼻梁，轻声说道。
韩秋月愣了愣。
好久不见？是好久了。
他们至少有大半个月没见面了。
时间不是很长，但对一般的母子来说，却不一定有过这么长时间的分离。
“我们是好长时间没有坐在一起聊天了。”韩秋月笑了笑，感慨道：“真想回到你小时候。”
她笑起来的时候和夏五常很像，整个人看着和婚纱照上一样温婉柔和。
夏五常舔了舔干涩的唇，道：“回不去的。况且回去了也没什么用吧。”
韩秋月一下子噎住了，就这么看着儿子，好久都没有说话。直到一杯水喝光了，她才慢慢地又张开嘴：“都过去了。”
过去了。
过去有多少次机会也好，有什么遗憾也罢，过去了就过去了，没办法再回去的。
“说说现在吧。”韩秋月又笑了一下，“你觉得…我和你段叔叔……怎么样？”
夏五常沉默了半天，他不说话，韩秋月有些坐不住了。
“你都这么大了，能理解妈妈不容易了吧？”她看着夏五常没什么表情变化的脸说道，“人不能总活在过去，你爸爸已经去世三年了。你知道我以前的日子很难过吧？要不是为了你，要不是还有个你，我会没法离开他吗？他会不同意离婚吗？现在呢，条件什么的都允许了，我也能有我自己的生活了吧？”她越说越乱，一连声的问了好几句，然后停了下来，观察着夏五常的脸色。还没等她自我反省为什么要看儿子脸色时，夏五常叹了口气，往后面的沙发背上靠了靠，让自己狠狠地嵌进柔软的沙发里。
他需要一个支撑。
夏五常终于知道自己的性格为什么是这样的了，因为从小被韩秋月洗脑，因为他一直知道韩秋月喜欢这样的性子温和的男人。他想着自己变成这样的人，妈妈喜欢他，就不会整天想着和父亲离婚了。
那个时候他想做母亲的支撑，想让母亲在一个她并不喜欢的环境里找到那个生活的寄托，哪怕一整天二十四小时，他用二十三小时五十九分的努力换那最后一分钟的笑容都可以。
他能理解，能理解韩秋月的想法，能理解她的做法，能理解她不怎么管自己，甚至可以理解她在很多年前整天把对父亲的不满抱怨给一个小孩子。但是当这些组合在一起，他拼命地、拼命地理解，到现在这个时候，却还是无法说服自己支持着韩秋月和那个姓段的男人走在一起，过日子，甚至白头偕老。
他理解了所有人，谁来理解他？
夏五常深深地吸了口气坐起来，身体前倾着，不动声色地掩去了无法言说的疲惫。
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脑仁像即将炸裂一样疼着。
饶了我吧。他自暴自弃地想着。
“如果，如果能回到我小时候，”夏五常哑声道，“你这次会怎么办呢？”
韩秋月望着他，没说话。
会怎么办呢？
活着多难。在那样一个多数婚姻都来自于相亲的年代，还流行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韩秋月只是众多适婚女子之一。
只是在婚后大多母亲即便有对丈夫的不满也不会抱怨给孩子，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你看，你什么都没说吧。”夏五常笑了笑，“其实什么都不会改变，你当年怎么做，这次就还是会怎么做。”
“我……”“我没什么意见的。”
韩秋月愣了。
“你愿意和谁在一起，就自己权衡，就好了。不用问我。”夏五常说，“其实我爸，他没有一定要捆着你的意思，他可能只是不想让我变成那种，只有父亲没有母亲的小孩儿，而已。只是他太蠢了，一直都用军婚不能离的特权绑着你。”
“现在好了，他去世了。你自由了。”夏五常站起身，叹了口气，“不用问我，我没什么感觉，真的。”
“我……”“你今天在家里住么？”
韩秋月愣愣地摇了摇头。
“嗯。”
夏五常进了房间，关上门，慢慢蹲了下去，在黑暗里睁着空洞的眼。
他什么都看不见。
钱双曲拿着钥匙开门时，屋里一盏灯都没开。
“……五哥？”
几乎是一点儿人气儿都没有。
他摸索着开了客厅的灯，又把厨房灯也打开了。然后脱了鞋，把水果放到厨房去。
夏五常房间的灯也是关着的，门也关上了。
钱双曲迟疑着走过去，敲了敲门。
“五哥？”
门没锁，钱双曲试着往下压了一下，开了。
夏五常坐在床里面，靠着墙。客厅的光透进来时用手挡了挡，皱了皱眉。
钱双曲愣了愣，紧接着手摸向灯的开关。
“…别开。”夏五常说。
钱双曲缩回手。
“你…”钱双曲有点无措地站着，“吃东西吗？”
买回来的吃的还放在电脑桌上，钱双曲顺手拎起来：“我去热热吧，你一会儿过来吃点儿。”
“我不吃。”
“吃点儿吧，忙活一下午，累死了，现在太晚了，你可能是饿过劲儿了，但饭还是要吃的五……”
“我说不吃！”夏五常加重了语气，“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钱双曲被吼得一愣，手脚一瞬间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好。紧接着他委屈地哦了一声，转身把门带上出去了。
他又进了厨房，把吃的一样一样拿出来热了，坐在椅子上慢慢等着。
夏五常又呆了一会儿，然后出来了，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钱双曲没再出声，他能看出来夏五常状态特别不好。
不好得都开始吼人了。
但是接着夏五常进了厨房，拉开椅子坐下来，脸上的水迹还没擦干。
钱双曲没说话，把汉堡从微波炉里拿出来，递给他一个。
“对不起。”夏五常没接，抹了把脸，“对不起。”
“没事。”钱双曲摇摇头，“吃点儿东西。”
“不吃了。”夏五常没动，看着他往嘴里塞东西吃，隔了一会儿问了一句：“好吃么？”
“……好吃。”钱双曲点点头，“你尝一个。”
夏五常还是没动。
“今天…那个……”
“我妈。”夏五常说。
“哦。那另一个是……”
“她现在的男朋友。”他说，情绪没什么波动。
“你爸……？”钱双曲咽了口可乐。
“……去世了。”夏五常说着，笑了笑，“我有点儿饿了。”
“哦，哦。”钱双曲把汉堡往前推了推，“你吃。”
两个人无声地吃着，一点一点消灭着买回来的东西。
钱双曲发现他眼圈有点儿红，但是没有要哭的迹象。
“哎——”钱双曲叹了口气，咂咂嘴，“五哥，我吧，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做。”他摸摸头，说道：“我刚才觉得蒋云琛在这儿就好了，他肯定知道怎么做最好，你们那么熟。但是吧，我就觉得，你现在不多说，也没什么关系。”
他顿了顿，看着夏五常吃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等你要是什么时候想说了，跟我说就行，真的，随时都可以。”
夏五常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笑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