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做梦了。
千孚在黑暗中茫然走了许久，终于瞧见远处有一束光亮，待欢喜的奔过去，却见光亮之中正站着一人。
那人攥着长剑唇角冷冽，瞧见他来张口便要说话，他慌忙捂上双耳，可声音仍是清晰的钻进了脑海。
‘不必追来。’
四个字刺破混沌的黑暗，千孚猛的睁开眼，一瞬间的光亮扎进眼底，眩晕之时下意识抬手来遮，却扯得浑身疼痛难当。
皱眉回想，是了，他被雾中的结界困住受了伤，拼尽全力方才脱困而出。
环视四周，大约是个洞穴，只是太过朴素，除了桌椅床榻便再无其他饰品，应是不常住人之地。
低头瞧了瞧自个儿，露在棉被外头的半个身子赤裸着，手臂胸膛皆用布条缠的严严实实，几乎要瞧不见皮肤，大约是上了药，隐隐还能闻到苦涩的药味儿。
他恍惚想起来，晕去之前好似瞧见了个人……
“醒了?”
猛的转头，那人正背对他收拾着甚么，白发整整齐齐的拢在脑后，身量与他大约相近，着了一袭浅青色长袍，左侧肩膀处还伏着一只通体雪白的雪貂。
心中竖起警惕，忍了疼强撑着身子坐起：“这是何处?”
那人转身，肤白如雪，长眉明目，甚是好看。此时淡金色的眸子正冷冷瞧过来：“雪山。”
竟进了雪山之中！
他皱了眉头，这可不大妙。
那人目光微移，落在他胸前殷出鲜血的布条上：“你妖体重创，不宜动作。”
一把嗓子冷冷清清的，与关怀丝毫挂不上钩。
千孚对上那双冷漠的眸子，男子浑身妖气磅礴，没有丝毫要遮掩的意思，大约是狐族的哪个旁支。
他心下略松，歪了身子靠在枕上，扯着嘴角笑：“我名唤千孚，阁下如何称呼？”
“司寒。”
司寒？这名头耳生的很，不曾听闻：“多谢，不过寻常的草药于伤口并无多大用处，莫白费心思了。”
“此药只对妖体有效。”
他有些意外：“你是妖医?”
司寒面色淡淡：“算是罢。”顿了顿，目不转睛的瞧着他，“你怎会闯入山中？”
“路过此地，一不留神便踏了进来。”这鸟不拉屎的地界儿还能撞见个妖医，且又恰巧救下了重伤的他，这运气也着实太好了些。
他咂咂嘴，不过这位年轻的妖医瞧着虽是不弱，可也没到能布出那等结界的程度，现下谈起此山却面色无波，仿佛习以为常，他恍然大悟：“你也是被困在了这雪山之中?”
司寒面上一怔，没有否认，默了两息开口：“你不该进来。”
“我也巴不得自个儿从未来过，”他笑的无奈，“你又是缘何被困此地。”
“意外。”
唔，想来也是如他这般的境况，又问：“雪山之中可还有其他生灵？”
“并无。”
他思索一瞬：“想来大多已命丧于结界之中，也不知雪山之主是何人物，竟造出那般强悍的结界！”
司寒垂下眼，白色的睫毛眨了两下，半遮住淡金色的眸子：“我也不知。”
肩膀上的小雪貂懒散的抬了抬爪子，司寒五百年前救它之时于结界中自由游走，分明对阵法了如指掌，怎会不知。
司寒不动声色的抚上它的毛发，暗中却压了压脊背，投过来的目光夹着寒凉的光。
小雪貂龇牙：哟，小妖精在警告它，还真当它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貂儿了。
千孚顺着动作瞧过去，面上闪过讶异：“这只小雪貂生的不错，颇有灵气的模样。”
司寒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浅笑：“五百年前凑巧救下，便养到了现在。”
“小小雪貂竟能闯过阵法，倒是难得！不过五百年前能碰上个飞禽走兽，现下确实不行了。我与你说，这雪山忒的厉害，如今方圆百里都被吓得没了活物，我一路行来本觉着有些不妥，哪成想终究是大意了去，”动了下手臂，冷不丁疼的抽了一口气，缓了缓继续道，“冒昧一问，你在此处呆了多久?”
“两万三千四百五十四年。”
千孚瞪大了眸子，惊奇这详细的年头，滚了滚喉咙：“……够久的。”
怪不得这位妖医这般冷漠，若换做自个儿在此孤零零待上两万年，怕也热情不到哪儿去。
“尚可。”司寒面色无波。
方才升起的一点子同情生生灭了去，他干咳一声：“你居住在此这般久，可有甚么脱困之法?”
见对方摇头，不由叹气，莫非这雪山是一座无主之山?可那层结界是怎的回事，莫不是某位大能路过之时顺手布个阵玩玩?简直是坑害世人嘛。
这位妖医困了两万年也没能走出山去，可见那结界着实厉害，他这回能硬闯出来，不过是因那结界莫名出了个小意外，若再闯一回，没了意外傍身只怕无法全身而退。
着实棘手。
屋中沉默了许久，司寒突的起身：“你好生歇息。”
千孚还未能回过神来，人已拐个弯儿消失不见了。
门外是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日光透过未被白雾遮掩的山峰倾洒下来，铺了一地的晶莹雪花闪着微光。
司寒抱着小雪貂缓步走着，鞋子踩在雪地上，留下两行整齐的印子，‘咯吱’‘咯吱’的响声在寂静的山谷之中悠悠回荡。
漫无目的地游荡许久，不知不觉行到一块朝阳处，那里正有一块形状怪异的巨石，下头是片斜坡，不深的坑底垦出方块土地，里头零零星星长着几棵妖草。
司寒拨了两下暗紫的叶子，妖草抖了两下，开出一朵黄色的花来，他笑了笑，收回指尖，转身坐在光秃秃的石头上。
已经许久不曾忆起过当年事了。
犹记得被师傅救下带回雪山时，也不过才五百岁，幼小又孱弱，化不出人形也使不出法术，可他比现在快活的多。
父亲的严厉、母亲的慈爱、还有兄长的调皮，恍惚还宛如昨日。
粗略算算，入雪山至今已有两万三千多年，八百五十六万个日夜，足以消磨掉许多记忆，可午夜梦回之时依旧清晰的，只有那场铺天盖地的红……
他猛的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再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