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复了片刻，司寒方才渐渐沉稳下来，自胸腔悠悠吐出一片白雾。
师傅是一位妖医，也是个黑眉白须的老顽童，平日里只爱侍弄些妖花妖草，瞧着不大靠谱，其实待他极好，不仅救了他性命，还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只是他不够聪慧，即便如何勤奋也及不上师傅的千分之一。
后来师傅预感大限将至，因担忧他被妖魔鬼怪知晓行踪，趁着尚有余力，耗尽了心血在雪山外围布下结界，以至于阵法落成之日便再撑不住的撒手人寰。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傅一生无子，他擅作主张，以子之名将师傅葬在了后山，就在一处稍高些的地势上，一眼便能瞧见下头那块师傅最喜欢的药圃。
他瞧着那块鼓起的小小土包，心中想着：从今以后，他便是孑然一人了。
自那之后，他独自于山中待着，除了照料照料这些个妖草便是数着日头度日，东升西落，年复一年。
偶尔自噩梦中惊醒，他会怀疑自个儿是否已在那场杀戮中死去，而后浑浑噩噩的绕着雪山走上一圈，才能感知：哦，原来我还活着。
可他渐渐麻木于活着，全族换来是他的生，师傅盼望是他的生，龟缩在此是他的生，浑噩度日也是他的生。
他开始困惑他的生有何意义，未来的千年万年里，如此的生仿佛变成了一种酷刑，教他想想便要心生退意。
直到五百年前无意在山脚下捡回了小雪貂，日子仿佛才鲜活了些，他干涩了一万多年的嗓子终于有了契机，重新找回了开口的机会。
只是到底是不同的。
半空中起了一阵风，司寒于石头上安定坐着，目光穿过飘洒的雪花落在虚无处。
他知这回是冒了风险，可他太孤独了，冰冷与寂寥仿若黑暗蔓延肆虐，只余下一小方天地能盛的下光明。
“一万年了，无人与我说话。”他摸了摸小雪貂的脑袋，幽幽开口。
小雪貂在他怀中抬起头，黑溜溜的眸子映着他无波的面庞，不知其意。
日子很快过去。
雪山名副其实，大多时候皆在下雪，时而断断续续，时而连绵不绝，红日在这处倒成了个不常见的，只有昼夜如常。
千孚于榻上盘腿坐着，周身隐约有妖气运转。
结界中的风刃极是厉害，刃口的灵寒之气顺着破开的皮肉钻入经脉，冷的人忍不住的打颤，也导致了伤口极难靠外力愈合，大多只能凭着妖体自身将寒气逼出体外。
他那时被割了数刀，手臂上有一处甚至深可见骨，这般的程度，估摸要修养数月才可大好。
如今已半月有余，大约是草药的功劳，自省内体时已明显察觉出伤口在日渐愈合，比预想中快了数倍不止，惊讶之下已是对妖医心生敬佩。
虚掩着的房门忽的被敲了两声，千孚断了动作站起身：“进。”
半月不曾露面的司寒应声踏进门来，瞧了两眼：“气色不错。”
今日穿的是鸢尾紫的广袖外袍，如瀑的白发由玉簪别着倾泻于脑后，衬得更是肤白胜雪，气质冷绝，只是怀中的小雪貂瞧着懒懒散散的，教这谪仙的气质少了两分，多了些烟火气。
“托你的福，”千孚笑道，请人坐下，“你那草药着实厉害，如今我体内寒气已被逼出大半，想来不日便可痊愈。”
“甚好。”司寒抿了抿唇，淡金色的眸子划过一抹柔和，将一托白瓷小瓶放在桌山，寡言寡语，“此药内服。”
面色冷清，语气薄凉，那架势，仿佛只差把刀架在他颈子上威胁了。
千孚怔了一瞬，转而又笑开，这人性子太孤冷了些，也得亏是他，若是换成旁人，怕是早被吓的远离了去。
目光掠过面前的白瓷小瓶，却未动作：“你一番好意我心领矣，不过伤了些皮肉罢了，本也算不得严重，况且先前你那药已助我好了大半，不必再服了。”
司寒皱了下眉头，目含不悦：“你在与我生分。”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无丝毫疑问。
千孚噎住，他的确在跟这人生分。
二人算上这回也不过才打了两次照面，虽有着一层借药的关系，可到底算不上热络，生分些才是正常，且这位妖医性子寡淡又神神秘秘，实在令人摸不到底，他已欠了一回人情，再实在不想莫名其妙的再多上一回。
见他迟疑，司寒瞬时冷了眉眼，勾着唇角嗤一声：“原是我多此一举。”
气氛一时有些冷凝，千孚不知这人为何这般大反应，明明冷着一张脸，却愣是能瞧出两丝委屈巴巴来，活生生让他生出一种自个儿是个负心汉的错觉。
摇头将莫名其妙的念头甩开，摆出个有礼的笑：“妖医赠药，我心怀感激……”
“不必感激，”司寒打断他，“我为医者，本分如此，你若觉亏欠，拿物来换。”
千孚愣了一愣，此法他不是没想过，只是浑身上下除了一条狐尾软鞭的本命法器，再无对妖有用之物，故而也未提过这茬，无奈道：“奇药难得，只是我未带着什么稀罕物件，只有几颗南海蚌珠，实在拿不出手。”
“足矣。”
“甚么?”他有些迟钝。
“一颗足矣。”淡金色的眸子有些空洞，“外界之物，于我而言皆是无价。”
说着用瓷瓶子换走了他手中的蚌珠，珍而重之的捧握在手中：“多谢。”
这一声谢太过郑重，千孚只觉心中五味杂陈，难以想象在雪山之中待上两万多年甚至一生是何等的光景。
如今他卡在瓶颈入不得妖尊之列，强行破阵简直难上加难，若果真被困在雪山不得出……
不行，那日子想想便令人打颤！
正神游天外，面前忽的多了一只满了水的茶杯，他伸手接过，道了谢。
而后是一番沉默。
司寒早已习惯了寂静，对方不出声便也不知要如何开口，索性不言语，坐于一旁无声待着，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