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久了，千孚的耐心被渐渐消磨，混乱的妖气不自觉倾泻出来，高贵血统喷薄而出的妖威令几个小妖犹如被霜打了的茄子，日日缩头缩脑，战战兢兢。
馆中气氛是前所未有的低沉，来寻欢的客官似是身有所感，馆里的生意也是出奇的萧条。一众小倌儿日日无所事事，被朗书强令着吊嗓练曲儿，日日苦不堪言。
这一日，少年将父亲后事处理妥当，前来南风馆欲谢相帮之恩，正撞上吊嗓时鬼哭狼嚎的众人，乍见此景也是惊讶不已。
小厮与他也算熟悉，开口便随意了些：“又来寻尊主?”
少年于门口拱手一礼，而后道：“劳您传话。”
那脚跟钉在了地上似的，正正站在门槛外头，一步不多踏。
小厮拿眼瞪他，这人真是别扭极了，先前来求尊主时说要当牛做马，现下用不着当牛做马便一步也不肯踏。
见过瞧不起的也从没见过这般明目张胆的，跟个吃素忌荤的佛门弟子似的，迂腐！
小厮闷着气去传话，心中结结实实将少年骂了一通。
千孚听闻其上门，本欲借此机会问上一问，可一想起当日那番情景便烦躁交加，实在稳不下心思相见。
朗书瞧他为难，主动请缨道：“少主稍等片刻，小妖先去见上一见，询问一二。”
千孚略一思索：“也好，不过那少年似是与你有些偏见，你斟酌着些，莫惊了人。”
“小妖明白。”
南风馆主亲自现身迎人，着实令少年受宠若惊，倒不是怕，只是传闻中的人物忽的出现在自个儿眼前，难免有些不实之感。
不过瞧着温温柔柔的，与传言中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倒是不大相符。
朗书笑的温柔：“不知阁下登门有何要事?”
声音甫一出口，结结实将人吓了一大跳，少年面色变化自是逃不脱人眼，朗书只当没瞧见，神色不变。
少年忙调整好神色，心下不禁懊恼：人家喉咙受伤至此，本就是心上一道疤，自个儿这般反应着实不该。
这般想着，面上便带了些愧色：“对不住，方才骤闻未及反应，并非有意……”
“无事，我早已习惯如此，并未放在心上。”朗书这般道。眼前这位日后可是要成仙成佛的，他不过一介小妖，哪里敢介意。
馆主这般有礼，顿时令少年好感大增，暗道传言误人：“前些日子傅千公子帮我良多，故而来次欲表谢意，”往后张望一眼，“不知他在何处?”
朗书面带惊讶，而后遗憾道：“那可着实不凑巧了，傅千公子今日不在馆中。”
少年闻言大为失落：“竟是如此！我今日便要离开此地了，还本想与他告别一番……”
“不知阁下要去往何处?”
“北方有座蜀州山，我欲前往拜师学艺，这也是家父期望之事。”少年眼眶红了红，拜了一礼，“傅千公子于我父子二人有大恩，还望您告知于他，我知他本事大，怕是不缺这点子恩情，可日后但凡有用的上小子的地处，我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这便是立下誓了。
他挑眉：尊主这回着实结了个善缘。
“你且放心，我必原话带去。”
“多谢。”少年擦了擦眼角，露出个憨厚的笑来，而后自怀中拿出了一截檀木枝，“此物物归原主，劳您也一同转交于他。”
他摇头：“我可不敢收，他既给了你，你拿着便是。”
少年欲言又止，面有难色。
当日不过三个铜板的泥人儿便换来了这根檀木枝，随后便承了那般大的恩情，如今再拿在手中，实在觉着沉甸甸。
朗书瞧了片刻，略一思索，到底伸手接了过去：“罢罢罢，这檀木我晚些便转交于他，不过他收是不收令当别论。”
少年松了一口气：“无妨，您便说是我不肯收下，傅千公子性子好，想来会体谅一二的。”
性子好……
他忍不住勾出个笑来，将檀木枝拿在手中瞧了瞧，斟酌着开口：“在下冒昧一问，阁下可还记得令尊当年初入姑苏城时的模样？或者现成的画像也可。”
少年这些日子常被人问起父亲之事，早便困惑得很：“我听闻贵馆在悬赏父亲之事，不知此举何意?”
“此事说来话长，一来你应也知晓，令尊与傅千公子当是故人，只是未曾相认便突遇此事，实在令人抱憾；二来令尊之善举十数年如一日，在下心甚敬佩，欲留念瞻仰，故而才打探一番。”
少年明悟。
片刻后朗书归来，千孚接过他递来的檀木枝，言语中有些忐忑：“他如何说？”
他摇头：“那少年年岁渐长，早已记不得其父当年模样，家中也无半幅画像。”
话音才落，便清楚地瞧见少主眸中的光灭了个透顶，想起自个儿当年那档子事，不由得暗叹一声，“许是天意如此。”
千孚身子僵直，盯着铺了一地的画一语不发。
天意！天意！
袖下的手紧紧攥起，眸中滚出厉色。
他偏要看看，这天意究竟是何意！
这些时日，朗书也算领教过他那执拗的性子，心知天意这等子借口根本拦不住他，强撑着迫人的妖威：“少主如何打算?”
千孚唇角紧抿，指尖抚着摊在桌上的那幅缺了眉眼的画像，眸光定定。
姑苏至此再无留恋之处。
第二日一早，月亮未落，红日未升，姑苏城门外，千孚与众妖离别。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朗书面有憾色，“少主此行一路小心。”
千孚颔首，思索片刻，与朗书道：“天道无情，你此生不易，凡事三思而后行。”
朗书露出个温柔的笑来，一如往常：“少主放心，小妖心中有数。他日若姑苏再见，南风朗书尤立在此，必厚食相待。”
四妖屈膝跪地，齐声道：“恭送尊主！”
深秋的晨风带着些凉意吹来，大道旁的枫树飘下几片红叶，打着转儿落在地上。千孚不再回头，踏风而去。
可他不曾想到，此去一别，误入雪山再次出来已是百年之后，人间改了朝换了代，再不是庄氏江山。
之后得遇当年黄鼠狼，不免提起朗书之事，才知朗书仍是走了那条路，一如当年义无反顾。
最后，连丝残魂也没能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