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孚一路南行,不过,到底是因了对人世的居住之地不甚了解,即便有朗书画的简易地图,也仍是走了数次弯路。
这一年他误入深山,转了数圈也未得出,苦恼了许久方才想了个明白,那山中应是有山神驻守,他一外来的妖精,未曾询问便贸贸然闯入山中,想来是惹了山神的不快,故而才将他困于山中以示惩戒。
他环顾四周,瞧见不远处的樟树枝丫上有一松鼠,遂走上前拱手行了一礼:“小妖不知贵地有神仙相护,误闯山中并无不敬之意,还望海涵。”
那松鼠盯他片刻,扭头钻进树叶中消失不见,林中一片寂静,他也不急,就在原地安生等着,片刻后一位瞎了双眼的樵夫自不远处经过。
那樵夫是个年过四十的高大汉子,声如洪钟,性子爽朗,知他迷了路,大笑道:“此处距山外不过百余步,你竟也能迷了路,实在稀罕的紧!”
他笑了笑,也不辩解:“劳烦壮士带我出山,我当感激不尽!”
樵夫摆手:“感激倒不必,左右是顺道的事。”
二人一路下山,那樵夫双眼无法视物,可哪处抬脚哪处转弯却分毫不差,他不禁有些惊奇:“敢问壮士的双眼……”
“咳!瞎了,两年前来山上劈柴火时,遇见个偷猎神鹿的,箭尾划伤了眼。不过你可莫小瞧了我,我族依山而生,四十年里日日要走上四五个来回,再是熟悉不过了,闭了眼也绝不出错。”
樵夫随口说着,忽的顿住脚,面上戒备,“我听你口音有异,应是外地来的罢,进这山中作何?”
“壮士误会,在下今日只是误入此山,后又迷路不得出,如今两手空空茫无他助,唯想出山离去而已。”
樵夫凝神细听,渐渐缓了面色:“如此最好,这山上可是有神灵居住,若心怀不轨,定是要被降罚的。”
千孚想起方才转了数圈也不得出之事,摸了摸鼻尖:“神灵便是壮士口中的神鹿?”
“正是,我们一族靠山而生,多次洪水泥石之祸皆是神鹿警示方才逃过一劫,故而百年来我们也守着这山,以防有人伤了神鹿。”
想来那神鹿是山神所化。
千孚点头:“有神灵庇佑,你们定会平安康健。”
“是极是极!”
说着已是走到了山外,樵夫黝黑的面上很是愉悦,朝一处指了指:“前方便是我一族居住之地,如今已到了午时,我家中只有我与一子,不过皆是个大老粗,难免不够讲究,你若是不嫌弃,不如到我家中用个午饭,歇息片刻再上路。”
千孚笑着承下:“那便叨扰了。”
“哈哈哈哈,痛快!不知少年郎打何处来?怎会再此迷了路?”
“我自姑苏而来,为寻一故人路过此地。”
樵夫面有诧异:“姑苏可距这处远得很,你独身一人,想必一路不易罢!”
千孚笑了笑:“尚可。”
“不知少年郎欲去往何处?”
“并无终处,一路南行罢了。”
樵夫听出他言语中带了失落,安慰道:“人呐,最是讲究缘分,若缘分到了,便是你不去寻他也是会相见的,既是故人便更是如此了,莫急,耐心些。”
虽知晓樵夫是一片好心,可这话不免也教他想起了往事,扯了扯唇角:“借阁下吉言。”
樵夫是个心粗的,转头又说起南行之事:“咱这地处已是极为偏南了,再往南去人烟更是稀少,只是这山不好过,不过有条水路可通,就是绕远了些。”
“绕远也无妨,只消能过得了即可。”
樵夫大笑,一拍大腿:“那便好,我儿正是个撑船的好手,待吃罢午饭我教他送你一程。”
千孚欢喜了些:“如此,有劳了。”
樵夫摆摆手:“远来皆是客,权是尽地主之谊罢了。”
二人片刻行至一座小院前,樵夫的儿子也是位壮汉,身高八尺,剑眉星目,只是性子倒寡言了些,待了解此事后,瞧了他一眼,便应承下来。
吃罢午饭,那壮汉带着千孚去了河岸,远远望去,河流分散而通,看的人眼花缭乱。
壮汉轻车熟路地自一旁高长的芦苇中拖出一条小船来,请了人上船,竹篙一撑便离岸而去了。
一路上沉默得很,除了河水涛涛声再无其他,千孚极是无聊,乱七八糟的问些譬如山水之名、年龄几何、做何营生的问题,壮汉简单的应了两声,或是干脆闭口不言。
沉默片刻,他又开口搭话:“我瞧壮士对水路熟悉得很,不知河岸那头是个什么地界?”
低垂的斗笠遮住了壮士半张脸,抬臂将竹篙用力一撑,前行的船身在两边的河面漾出一片波纹:“是一处小镇,人比这头稍多些,无甚特别的。”
许是因了寡性的缘故,言语中含着淡淡的疏离,他并未在意:“令尊道此地已是偏南,不知距南海可远?”
上回去南海还是老龙王过九万大寿之时,父亲应龙王之邀前去贺寿,那是他头一回坐上海马精拉的水母车,半个时辰便飞到了南海。
龙王好客,与父亲私交甚好,待到归去之时便送了一堆的珠石,袖中的南海蚌珠便是其中最无用的一件。
“南行百里可观南海。”
百里,说远却也不远。只是离开姑苏距今已有三年,寻了一路仍是丝毫头绪也无,如今才到极南之地,着实慢了些。
他拄着下巴叹气:“多谢告知。”
一路无话,个把时辰后终于绕过高山,抬眼能瞧见不远处的河岸,稍远些便是飘着烟火的人家。
探手摸摸袖子,一路下来朗书给的银两已花的差不多了,捡出两颗稍大点的碎银悄悄放入船匣之中,仅表他心中拳拳谢意。
待靠上岸,千孚下船拱手笑了笑:“幸有令尊与阁下相助,否则我怕是要耽误许久了。”
壮士抬了抬斗笠,露出浓眉下的黑眸,淡声道:“不必言谢。”
“如此,初次相逢,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
壮士手中长篙一撑,船身离了岸,千孚转身行去,走远了些,忽听一声呢喃自身后传来:“倒是只好妖精……”
他脚下一顿,转身朝河上看去。
河面上空荡荡,哪里还有什么人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