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的沉木方桌上摆着两锭金子，千孚于桌前坐着，目光幽幽的，不见动作。
里头半晌没个动静，小厮在门外急得团团转，想到方才那少年的话，牙根更是疼得厉害。
“这两锭金子公子还是收回罢，家父的病我自会想法子治，您只顾着自个儿赎身便是，久卧人下不是正路，公子还是早些脱身为好。”
那少年说罢行了个谢礼，他捧着金子站于一旁，瞧见尊主脸都黑了，仿佛晴天白日里忽的打了个震天雷，浑身妖气弥漫的能吓死妖精。若非他强撑着，只怕当街便现了原形。
原以为之后便是雷霆之怒，谁知尊主非但没撒出脾气，反而压住了性子，面色如常道：“也好，不过若实在为难，便折断那枝檀木，我必来助你。”
少年的神色终于好了些，抱着药告辞离去，待人都走的不见了人影儿，尊主仍目不转睛的瞧着。
他抖着腿儿唤了两声，尊主瞧他一眼，转身回了馆，而后便进这屋中待到此时，安静地不像话。
怪哉怪哉！
这头朗书得了信匆匆前来：“出了何事？”
小厮犹如找到了主心骨，忙压低了嗓子将来龙去脉说了个明白，最后道：“如今尊主正在里头，不过老爷，小的瞧尊主面色怪异，却不大像是气急的模样……”
朗书面色不甚好看，摆了摆手。
这段时日他也算摸透了这位少主的脾性，平日里瞧着活泼和气，也没甚架子，可若是果真惹着了，那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主。
沉了沉气抬手敲门，等了几瞬，里头发了声：“进。”
推门踏进去，桌前正坐着一人，面前摆着两锭金子，半垂着眼瞧不清神色。
朗书顿了顿，缓步上前：“少主再瞧下去，便是金子也要开出花来了。”
好不容易说笑一回，可那位主子却只抬了抬眼皮，教人辨不清是喜是怒。
屋中沉默的令人难受，朗书不敢如平日一般随意，上前两步摸了摸茶壶，觉出已是半凉，使了法术将茶水暖热，满了杯茶放至他面前，垂手站于一旁：“少主若是有气，还是撒出来为好，莫气坏了身子。”
他没动那茶：“我能气何人?气你不早些坦白这营生的龌龊?你孤身于人世生存，不过是选了这天下无数个营生中的一个，又不曾害其性命。人族自相残杀尚且不心怀愧疚，莫非我还要怪你一个妖精不悲天悯人么?”
朗书面色微松：“小妖以为少主气那小贩不知好歹，出言不逊……”
千孚打断他：“他当我做着这馆里的皮肉生意，一时气急故而口不择言罢了，便是出言不逊也不过是一片好心使然，我有何气?况且，”顿了顿，“便是再气我也不能如何了他。”
“这是何意?”
“那少年福泽深厚，要不了几世便会功德圆满，到时便是位列仙班、升佛成道之时，”千孚勾了勾唇角，“也说不得是哪路仙佛起了兴致，有意来人间走几遭耍上一耍，待时机一到，便舍了肉身重回天宫去了。”
朗书明悟，若有所思：“若是如此，倒着实不可交恶。”
他低着头，不曾瞧见千孚正盯着他：“胡筒子近日如何？”
胡筒子?
他凝眉略一思索：“小厮先前来报，道是前几日接了个送货的活计，归来时经过那条走了千百遍的山道，没留神滚了下去，等人从山下寻到时只剩下了一口气撑着，现下命虽捡了回来，却折去条胳膊，已是半残之身。”
千孚却笑了，目光凉凉的：“他阴德有损，黑气缠身，折条胳膊已是轻的。”
朗书知他话中有意，眸光微敛，没接下这话茬。
一时沉默。
“你之私事我原也不该插手，”千孚缓声道，狠狠地蹙起了眉头，“只是，你不过化形数百年，缘何将自己弄成了这般模样？”
原先他一心寻人，只知朗书做的是皮肉生意，未曾害人性命，便也不曾细究，今日那小贩一番言语点醒了他，这才上了心思。
如今细思，那胡筒子作恶多端不过才折了条胳膊，朗书这营生再是如何，也不过少去数十年道行罢了。
可朗书不过化形数百个年头，于妖族而言尚且年幼，样貌却已似个中年男子。如今这般境遇，若不是有意为之，那便是妖丹受损。
面前之人压着唇角不发一语，面色苍白的不像话。
这般模样还有何不明白的。可究竟是做了何事，竟引得天道要夺去妖丹?
千孚叹了一口气：“罢罢罢，你心中有数便是。”
朗书站了半晌，恍惚许久才喘过气来，心口仿佛破了个洞一般呼啦啦地灌着冷风，只觉半边身子都麻得不像话。
最后只哑磨着嗓子道：“少主，我如今已成了这副模样，便再不会回头了……”
自那日之后，朗书再不曾出现过，小厮察觉大小主子之间的不对来，一时间战战兢兢不敢多言，只日日买回一串老爷吩咐的糖葫芦，谨遵本分尽心服侍着。
千孚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主，朗书有意瞒着，他也不再多问，收了心思仔细寻人。可盯了一月，不论馆内馆外，皆瞧不见哪个身上同当年那人有一丝相似之处。
他心知如此不是个办法，便琢磨着使个别的法子寻人，奈何一直没有头绪，只能暗自发愁。
众人皆知南风馆顶层的阁楼是个禁地，除了馆主谁也不得进入，不过对于千孚却没这等子忌讳，且日日出入如自家庭院，看的馆里一杆子人眼红的紧。
要说这阁楼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物事，倒也算不上。南风馆这位置于风水上说，勉强能列入上佳之流，日月精华比之其他地方要稍稍浓郁些，朗书偶尔会在此修炼，为免他人打扰，这才有了禁止靠近的规矩。
不过以千孚来看，这点子日月精华实在可怜的紧，比之妖谷中的灵气便如蝼蚁比之巨象，于他的道行更是犹如隔靴搔痒，半点也无用。
故而平日里去的勤快，不过是为了瞧清楚更远处的行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