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的日头比往日要烈了些，刺目的光透过半开的窗子打在地上，昏暗的阁楼里有了些光亮。
千孚歪在阴影里的软榻上阖着眼皮，忽的听着外头有动静，睁眼看去，正瞧见朗书撩了袍子踏进门来。
待瞧见他一副没了骨头的懒样子，不由得笑出了声：“如今日头渐热，少主也愈发惫懒了！”
多日不曾出现的朗书主动来见，他略有诧异，盯了一瞬，便也如常笑道：“人间不比妖谷，的确极易生出懒惰来。”
朗书行了两步，探手将窗子打开，裹着热气的日光霎时泼了一室：“少主瞧了两月，可有进展？”
见他摇头，面有遗憾。忽的心思一动，提醒道：“少主不若将那人模样画下来，小妖于人世多年，说不得见过呢。”
千孚眸光一亮。
只是当年匆匆一别，中间又隔上了几百年，他已记不大清那人的眉眼，只能按着记忆中仅留的模样将轮廓画了出来。
待落下最后一笔，将墨迹吹干，下意识抚了抚画上的人，不由有些怔松。
“原是个气宇轩昂的侠士，”朗书忍不住赞叹，瞧仔细后又疑惑：“为何缺了眉眼？”
他回过神，面上浮现出怀念之意：“我与他只数百年前见过一面，如今大多记着，唯有眉目，隔了太久便记不清了。”
朗书面露惋惜。
但仔细瞧那画中之人，昂藏七尺，长身玉立，确是少见的风华，这般气度的多少是个人物，一时觉着有些熟悉，可没有眉眼，实在辨认不出。
千孚也知不可强求，只是希望落空，多少有些失落，小心地将画卷收起：“想来他是不在此地，我已在此逗留许久，也该去别处瞧瞧了。”
朗书不知该如何安慰于他，只得道：“许是那人还未转世，少主不必心急，若是有缘，自会相见。”
他笑了笑：“但愿如此。”
正说着，忽有小厮来报：“老爷，那位到了。”
朗书闻言，面色陡变。
千孚说不出那究竟是个什么神情，似悲似喜，似痛似忧，总之各种神情缠作一团，最后教人分辨不出。
而后敷衍地与他告了辞，匆匆奔出门去。
他站在阁楼之上，瞧见对面二楼的红木栏杆处，一男子唇角紧抿，面带戾气，身着青黑色的软布长衣，袖口处缠的结实，应是个练家子。
朗书行至男子身前，面色淡淡的说着话，背在身后的手颤抖的厉害，身子却镇定得很。
二人不知说了甚么，渐渐的似是起了争吵，那男子双目通红，垂在身旁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结实的身躯绷的仿佛是张拉满了弦的弓。
朗书面上略有无奈，许是怕得了旁人的注意，两句话后便将男子引入了室里。
千孚瞧不见里头，只能隐隐感知里头一片的兵荒马乱。
片刻之后，男子摔门而去，被大力震开的门板晃悠悠的，待寂静之后呈半开之状，许久也无人来关。
他略一思索，抬步下了楼。
行至半开的门口，能瞧见里头大半个屋子：
茶杯茶壶碎了一地，几把木椅东倒西歪，结实的沉木桌自中间裂开了小半指宽的缝子，瘸了半个腿强撑着没倒下去，底下是一盆朗书最金贵的蝴蝶兰，花瓣儿已经被碾碎，一朵也活不成了。
避开门口的碎瓷片，抬脚踏了进去。朗书靠着窗台安静坐着，目光聚集在外头某一处，面色惨白。
他顿了顿，于对面坐下，顺着那道视线看去。
人高马大的男子在街市中央横冲直撞，引来骂声一片，而后男子猛的掀翻堆满瓜果的摊子，转身给了身旁叫骂之人两拳，街上一时间乱作一团。
“他便是那位勇士？”
朗书未答，许久之后：“我骗了你。”
他忽的开口。
千孚转过头。
“初时我道当年强行出谷，辗转落脚姑苏城后居住至今，不过是撒谎罢了。”朗书幽幽道，双眼仍盯着一团乱的人群瞧。
他生父是人，母亲是妖，当年二人将他生下，违背了天道，天谴落下，母亲只撑不住，只得带他回谷。
他半人半妖，虽人形天成，却不易修炼，母亲未免其他族人看穿，偷自将他藏在家中，也因了此，他性子极为孤僻，唯一盼望的便是一年到头的日子随母亲出谷见一回父亲。
那年本到了出谷的时辰，母亲却暗自神伤，只字不提，他不敢相问便默默等待，谁知没几日母亲便病倒了。
那病来势汹汹，天谴掏空了她的身子，她没撑得住，只道他父亲因救人已死便闭了眼。
他不知所措，又不敢出门唤人来救，守着母亲冰冷的身子三天三夜，终于想了个明白：父亲若不救人，自个儿便不会死，父亲不死母亲便能活着，他便不是孤苦无依，伶仃一人。
他钻了牛角尖，满腹仇恨，十数年的修炼连缩地成寸也做不到，生生用去半年方才走到姑苏城。他四处打探，终于寻到父亲当日救下的少年，而后一路尾随，在那少年走到湖边时，便一把将其推了下去。
人群渐渐散去，朗书笑了笑，转过头来：“他淹死了，就在父亲当日救下他性命的湖里。”
大仇得报，可他丝毫也不快活，天地之大，却独独无他落脚之处，他纵情享乐，沉迷肉欲，走遍千山万水，最后又回了姑苏城。
就在这南风馆，一男子将他护住，夺去了他手中那杯旁人递来的烈酒，低头看来。
道：不喜喝，便不必喝。
朗书红着眼笑的欢畅，抚着自个儿的指尖，仿佛那触感仍在：“我瞧见他第一眼便知晓，我的劫数到了。”
只因了一句话，他不可自拔地爱上了那男子，可那男子已有家室，娇妻俏儿，美满的很，便是当日来了一回南风馆，也不过是迫于应酬罢了。
可他怎能甘心，他孤苦了这般久，终于有个关心他的，他怎能放过?即使是那少年的转世。
他手段用尽，极尽纠缠，终于，那男子妻离子散，孑然一人，他满心欢喜，以为等来了一世相守，可世人的指点责骂令男子不堪忍受。
“他又死了，”朗书心中疼得厉害，却一滴泪也落不下来：“死在我面前，拔剑自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