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小说: 风情美女 作者: 冷雨 字数:9555

  院子里有两棵大柳树。

  这两棵柳树就是前两年采蘑菇那次,郭栋和杨光为金铭做担架的那两根小树杆,当初还是杨光提议栽到金铭家院子里,他说柳树是最好栽活的树,有土就能栽活,等它长大了咱们好在树下乘凉。

  如今,这两棵柳树已经长的枝繁叶茂,树冠象两只伞,随风摇曳,在盛夏的阳光了投下凉爽的阴凉。

  金铭正独自一人坐在树下一把椅子上编织毛衣。金铭成了大姑娘,不但人越长越漂亮,,还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孩,她编织的毛衣,款式新颖,花样雅致,常常受到女伴们羡慕和称赞。

  本来早该参加“高考”了,可是学校早就放了长假,放长假的理由是“停课闹革命”。

  学校早就闹翻了天,高中的课是稀里糊涂过来的,好几年了学生也不学习,天天忙着闹“文革”。老师们的办公室里,上课的教室里,学校的墙壁上,到处都贴满了“大字报”。学校大门上头多少年的“尊师爱校”的几个大字也被砸掉了,以往受学生们尊敬的校长、主任、老师们,以及那被尊崇了几十年的“师道尊严”,都被批得“体无完肤”,如今都灰溜溜的。

  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批判他们是“资产阶级教育黑线”,“反动教育家”,“资产阶级教育的残渣余孽”。还有的老师,被他多少年含辛茹苦兢兢业业所教的学生们戴上了高高的纸帽子,弯着腰站在学校大操场上,接受学生们怒吼着的“大批判”。

  金铭最喜欢的那位年轻漂亮的语文老师,被造反派称为“资产阶级小姐”,造反派把她从楼上办公室带出来的时候,把她狠狠地推倒在楼梯上,又从楼梯上头一直滚到下头,纸帽子滚掉了,漂亮的女教师被剔光了头发的脑袋摔得伤痕累累,血迹斑斑,还得爬起来老老实实地去参加“批判大会,”接受“革命造反派”对她的“革命批判”。

  “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这些无处不在的大小标语和一场又一场的“大批判”、“大辩论”,一批又一批的“大字报”,把原本平静的知识圣地变成了乌烟瘴气的“战场”,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消停下来。

  金铭什么活动也不参加,她弄不懂,好好的老师们怎么一下子都变成了“牛鬼蛇神”?学生不好好学习文化知识,天天忙着喊口号、刷标语、贴大字报,怎么会成为建设祖国的有用人才?

  她更不懂,为什么一下子全国都闹腾起来,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在什么都弄不懂,什么也想不明白的情况下,金铭什么也不参加。自己拿主意静下来看书。反正学校停课了,她就一心呆在家里,除了帮助妈妈做做家务、打打毛衣,就是抓紧时间看书学习,温习功课,准备将来参加高考。

  她一心要做个新社会的大学生,做个知识女性,做个一生有作为的人。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根本没有高考的影子。金铭姑娘不禁有些踌躇满志,一阵阵感到空虚和无奈。

  一群学生高呼着口号来到金铭家门前,有几个人站在路旁的高台阶上向空中撒发传单。

  郭栋和杨光闻声也从家里跑了出来,他俩也和金铭一样,呆在家里温习功课,准备高考。

  他俩找到金铭,站在游行队伍旁观看。游行的人正是他们学校的学生,有些还是他们自己班的同学。

  有人走出游行队伍,来到金铭他们跟前,发给郭栋和杨光每人一只印着“造反派”三个字的红袖标,到了金铭跟前,那人却说,根据革命群众揭发,你爸爸是”富农“成分,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你没有资格参加革命组织。

  郭栋、杨光楞楞地望着金铭。

  这是金铭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当众诋毁。她美丽的大眼睛顿时充满了惊诧和愤慨。

  郭栋和杨光被拉进游行队伍走了,他俩边走边回头望着呆立在那里的金铭。

  游行队伍走远了,呆立了许久的金铭眼睛里流出了委屈的泪水。

  难道自己一下子被人抛弃了吗?自己多少年来努力憧憬的美好未来就这样被一阵风吹散了吗?她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沉到黑洞洞的枯井底下。

  突然,她转身跑进屋子,把挂在墙上的美丽的纸裙拿了下来,撕成碎片,象撕碎自己的理想和希望,一边撕,一边哭。心痛如裂的她冲出屋子,站在那高台阶上把纸裙碎片抛向天空。

  彩色的纸裙碎片和满地传单飘落在一起。

  金铭跑回屋,坐在炕边悄悄地哭了一场。

  然后,她强迫自己停止了哭诉,找出了郭栋送给她的那册日记本,写下一篇记录悲伤的日记:

  风云突变,满城呼喊,我撕碎了我的彩色纸裙。

  是谁撕碎了我彩色的梦?家庭成分成了别人诋毁我人格尊严的口实,我天生注定是另类?

  妈妈下班回来了。

  往常妈妈一进屋就会受到女儿欢乐的迎接,接过饭盒提包,递上一杯开水,端来洗脸水,毛巾也送到妈妈面前,接下来就是热腾腾的饭菜端上了饭桌。晚饭后,金铭还会端来热水亲自给妈妈洗脚。

  女儿深深懂得,妈妈太辛苦了。妈妈这辈子生了三个女儿,孩子从小到大,又喂又养,又洗又涮,寒来暑往,省吃俭用,一个个抚养成人,实在不易。家庭负担如此繁重,妈妈还是坚持上班,没耽误过工作,年年被厂里评为“先进工作者”。

  妈妈是纺织厂的职工,每天一上班就在几台织布机间忙来忙去,真象那些织布机上的梭子,穿来穿去忙个不停。上一天班就等于走上几十里路。一年就要走一回“万里长征”啊!作了几十年纺织女工的妈妈走了多少辛苦繁忙的道路?

  金铭到妈妈工作的车间了去参观过,车间里充满了飞絮,充满了噪音,宽大的车间里几十台机器一起轰鸣,几十个梭子一起飞窜,“轰轰隆隆,咔咔哒哒”,声音混杂,不绝于耳,令人躁不可闻。仅仅在车间里站了一会儿,金铭就觉得受不了,妈妈可是在这里长年累月度过的呢?

  知道了母亲疾苦的女儿是最知道怎样孝敬母亲的。因此每当妈妈下班一进屋,金铭都会做得那样殷勤、周到,好让辛苦了一天的妈妈早早放松下来,早早解除疲劳。

  二个姐姐都下乡插队做“知青”去了,金铭一个人在家陪着妈妈爸爸,论起来也很辛苦,又要忙读书,又要干家务,又要学做爸爸妈妈的孝顺女,尽量照顾好他们,实在也非易事。

  然而时时处处要强的金铭却从来没耽搁过什么。惟有今天,有点耽搁了。耽搁了烧水,耽搁了做饭,也耽搁了对妈妈问寒问暖的心情。

  见妈妈进屋,金铭只问了句“妈妈下班了?”便低着头站在炉子旁做饭,不再言语。

  知子莫如父,知女莫如母,一听女儿的话音,一看女儿的愁绪,一瞧不同往常的气象,妈妈就知道女儿遭遇了什么不快。

  妈妈自己放下饭盒包,疲惫地坐在炕沿上,轻声问女儿:

  “铭铭,发生了什么事了,说给妈妈听听。”

  只这一问,便使得女儿委屈又难过的泪水潸潸地流了出来。

  “说吧,有爹有妈,天塌下了地接着,不用憋屈着。”

  饱经世事的妈妈语气那么沉稳,心态那么坚毅,好象她早就知道天要塌下来,早就做好了迎接天塌地陷的准备。

  长大了的女儿只是静静地流泪,没有一丝的浮躁。

  “怎么,把纸裙也撕了?至于这么灰心吗?”

  妈妈的眼神真尖,屋里的任何变化都躲不过她那双善良而又漂亮的眼睛。

  “妈,我爸是怎么出身富农的?”

  金铭说出这句话时觉得非常沉重,这话题沉重,这心情更沉重。

  爸爸是多好的爸爸呀,他是一名汽车司机,年年岁岁、日日月月,爸爸开着汽车风雨来雨里去,无论冰天雪地,还是酷暑难耐,他都不辞劳苦地完成单位领导交给他的每一次运输任务。

  对女儿们,爸爸是疼爱有加,对小女儿金铭,爸爸更是爱如掌上明珠

  。由于爸爸经常执行长途运输任务,也常常在途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不能按时吃上饭,饿着肚子跑下去。,直到赶到有饭店,食品店的地方,才能打点饿腹。

  可往往是晚上才能吃上午饭,半夜才能吃上晚饭。久而久之,爸爸患了严重的胃病。

  为此,爸爸每次出车前妈妈都专门为他准备一盒白米饭,好让他及时补养身体。

  白米饭是细粮,是公家限量供应的,大家平时只能吃粗粮,粗粮就是玉米面,幼小的金铭也得吃玉米面。

  爸爸走千里行万里也惦着小女儿金铭,如果是当天出车当天能赶回来,爸爸一定会把白米饭带回来给女儿吃,如果是长途运输当天回不了家,爸爸也会想办法买一个白面火勺带回给女儿。

  不等吃到嘴里,那火勺的香甜味道就已经沁人脾胃了。金铭从小就爱爸爸,长大了更知道爸爸对她深层次的关爱。关心她的学习,关心她的健康,关心她的成长,关心她的前途。

  爸爸不仅关心家人,还时常帮助别人。

  金铭从妈妈嘴里知道,爸爸这一生开着大汽车走南闯北,城市农村,路途上帮助过好多人。有时乡下人家里有了病人,急得在马路边等不到车,步行进城到医院就会误了抢救性命,爸爸遇上了,急忙停车帮助把病人扶上车,送进医院,不等人家谢一声就开车走了。夜里行车时在荒山远路遇上请求捎路的,无论老人小孩,向他招招手,爸爸就会毫不犹豫地停车相助。

  有一件事还是金铭亲眼看见的。那是金铭刚刚记事时发生的事。那年大年初一,家里来了一对年轻夫妻,领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进了门全家就给爸爸跪下,一边哭泣一边给爸爸磕头。当时的情景把金铭妈妈都吓楞了。

  爸爸赶紧扶起一家人,听人家一说,才恍然大悟。原来,六年前,爸爸驾驶着装满了黑煤的汽车半夜里行驶在深山里的一段公路上,突然,爸爸发现前面路边躺着一个年轻妇女,旁边站着一个男人,那男人见到爸爸的汽车,老远就急急地招手,爸爸把车停下才知道,这妇女要生小孩了,半夜里肚子疼得厉害,丈夫急忙扶着她往县医院跑,才赶了不到一里路,孕妇就肚子疼得昏过去了,丈夫抱着她跑了一段路,终因又急又累,体力不支,停在马路边慌了手脚,见此状,爸爸急忙帮助那男人把孕妇抱进驾驶室,开足了马力向县医院跑。

  到了县医院,爸爸帮着那男人把孕妇送进医院门诊室。爸爸和孕妇的丈夫还没有把身后的门关上,就听见屋里传出婴儿的啼叫声,只听女医生兴奋地说:“是一个千金!”

  那男人“扑通”一下就跪在爸爸面前,激动地说,“大哥,谢谢您,不是遇上您,再差一分钟他娘俩就难保性命了!”

  爸爸高兴地说:“别谢了,快进去看看你的妻子和宝贝女儿吧!”

  男人赶忙转身进了屋,爸爸也赶快转身走出医院,开着汽车赶路了去了。

  夫妻俩为此事懊悔了六年,怎么当时连姓名也没问人家呢?他可是救命恩人哪,他们到处寻问打听,却因即不知姓名,也不知工作单位,更不知爸爸家在何方,而一直不能如愿以偿。如果能记住车号就好了,可是深更半夜里慌忙之中根本没想起记车号这个茬。

  杳无音信的六年中,夫妻俩遇见开车的人就打听,向人家描绘爸爸是什么样年龄,什么样相貌,开着什么样的车。这样寻找真是大海捞针,毫无结果。眼看着女儿也长大了,夫妻俩的心事却沉重了。

  “知恩不报非君子”,妻子的父亲是个老儒生,他不止一次地用这话督促女儿和女婿,此情此义不了断,决不能停止我们寻找的脚步。

  丈夫对妻子说,咱砸锅卖铁做路费也要找到你和女儿的救命恩人。于是,他一次又一次的进城,一次又一次的入市,一次又一次地在马路上巡视,希望有一天再能和金铭爸爸巧遇。

  功夫不负有心人,前几天在城里做临时工的妻弟捎回来个信,说是有个和他一起做临时工的人说,你说的这个开车的人,很象我曾经给装过货的一个人,这人是五龙市一个地运公司的司机,我去过他们工作单位,因为我们这帮临时工经常到他单位去装货卸货,那些司机我们都熟。

  按照女儿舅舅的指点,夫妻俩找到了金铭爸爸的“地运公司”,一进大院,看见有一个光荣榜,榜上的先进工作者大照片有一个正是金铭爸爸。

  “就是他!”丈夫眼睛一亮,乐得拍起了巴掌。

  夫妻俩找到了领导,说明了情况,领导热情地接待了他夫妻俩,并让人事科的人查出了金铭爸爸的家庭地址,夫妻俩就赶回乡下,年年初一都带着女儿来拜年。

  打这件事以后,金铭就经常叫爸爸“雷锋爸爸”。

  这么好的爸爸,女儿怎忍心去伤害他呢?

  金铭早就从户口本上看到爸爸的“家庭出身”一栏写的是“富农”,她也知道现在搞的是“阶级斗争”,“富农”是“剥削阶级”,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可是,爸爸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反动”呢?爸爸这么辛苦地劳动,怎么会是“剥削阶级”呢?他“剥削”过谁?怎么“剥削”的?

  金铭一直把这当作谜,却一直没有勇气去探究这个“谜”。

  她怕揭“谜”的时候揭痛爸的心,今天,却有人当众揭痛了她的心,她不想让自己的心再盲目地疼下去,她要明明白白地痛。

  但是,这毕竟要碰到爸爸的痛,于是,金铭一直觉得这个“谜”沉重,和这个“谜”相关的心情也特别沉重。

  虽然终于还是对妈妈说出来了,她还是觉得沉重,沉重的后悔,沉重的难过。

  听了女儿关于家庭出身的问话,妈妈明白了。妈妈却什么也没有说,沉沉的往事也涌上了她心头。

  金铭妈妈十六岁那年,家里出了天大的事。

  金铭妈妈的家乡是个海边小镇,小镇有个漂亮的名字,叫金镇。

  镇上的人家大部分姓金,镇长也姓金,叫金鼎。金镇长就是金铭妈妈的父亲。也就是金铭的老爷。

  金镇长是中国共产党党员,当时是党的地下工作者,以镇长的职务作掩护,为党的组织开展地下工作。

  那天,金镇长被叛徒出卖了地下工作者的身份,敌人那天入夜时派特务到家里暗杀了金镇长和他的妻子。金铭的妈妈是年轻的金镇长唯一的女儿,敌人杀害她的爸爸妈妈那天傍晚,她还在女友家里学绣花,幸免跟父母一同遇难,却从此成了孤儿。

  转过年,金镇解放了,金铭的妈妈参加了镇上的庆解放文艺演出队

  有一天,演出队在镇上的大桥边场地上为军队和群众慰问演出,眼看着十几辆汽车满载着一车车木材从大桥上浩浩荡荡地通过。

  一辆辆重载车都从桥上顺利开了过去,那最后一辆车刚刚开到桥头,那桥便“轰”的一声跨掉了。那辆汽车一个急刹车,停在桥头,差点连车带人冲下河去。

  人们惊讶地围来观看,人群里发出唏嘘惊叹,啧啧称赞司机技术高超的议论声。否则,差一丝也车毁人亡。

  司机是一位年轻英俊的青年,他跳下车,不知是因为惊险引起的激动还是被人围观感到害羞,脸色红红的。

  他站在桥头,看看深深的河底,又看看自己驾驶的汽车,无言无语,直皱眉头。

  “这可糟了,这桥十天半月也难修好!”有人大声议论着。

  “小伙子,住下来吧,桥不修好你是过不去的,这里没有便车道,就这么一条路!”有人提醒司机。

  “这叫人不留天留,就在俺们这住几天吧!”海边的人到底是热情,心怀像大海一样。

  司机沉思了片刻,觉得也只有暂时住下,等桥修好了才能继续开进。因为车上装满木材,是重载,返回去路程很远,即废汽油,又废工时,更重要的是,再返回一次会耽误太长的时间,会影响建设工地的需要。

  “这里有旅馆吗?”司机问大家。

  “我们这是个小镇,哪里开得起旅馆?”有人失望地回答。司机也一时陷入了失望的沉思。

  “还要旅馆干啥?到俺们家去吧,不缺吃不缺喝,慢待不了你,也不收你的钱,海货管够吃!”好几个渔民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争着让司机上他们家去。大海边的人家都是这么海量。

  “司机同志,我家里有屋,您就到我家凑付几天吧!”说话的正是金铭妈妈金应杰。那时金应杰是一个扎着两条长辫子的漂亮姑娘。

  司机一看说话的是个漂亮的姑娘,刹时腼腆得脸更红了,嗫嚅道:“我……不……”

  “没关系的,我家只有我一个人,屋子没人住,我住在镇上演出队里,屋子闲着也是闲着,你就别客气,住下吧!”姑娘恳切而又坦诚地邀请着小伙子。

  “对,去她家好,她爸是镇长,是革命干部家庭,放心到她家去吧。”

  “司机同志,就依这位姑娘的话,先住下吧,不要着急,我们组织部队抢修大桥,争取尽快尽早通车,时间不会太长。”一个干部模样的解放军同志走上前来帮助安慰司机。

  “行啊,军民一家,大桥很快就修好,你就放心住着等几天吧!”又一个地方干部模样的女同志也上前劝慰司机。

  “走吧,别犹豫了,我家就在附近,我现在就送你去!”说着,金应杰就自己打开驾驶室车门坐了上去。司机也只好上车发动汽车,按着姑娘的指点,来到姑娘家。

  一桩小院,三间平房。

  屋子里虽然简陋,却十分整洁。

  姑娘赶快生火烧好了开水,让司机喝着,又忙着去活面,擀面条。

  不一会儿,一碗香喷喷热腾腾的荷包蛋白面条,便捧到了司机面前。司机搓着两只手,不好意思地说:“太麻烦你了!”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谁出门没有碰上难事的时候?你就权当这是你的家,用不着客气。”姑娘说话又坦率,又真诚。

  司机吃完了面条,姑娘收拾了碗筷,便对司机说:

  “往家捎个信吧,不然时间长了家里人得不着信会着急的。这里刚解放,镇上没有电话,有邮局,写封信寄回去吧。”

  “写信……我……我不会写字。”司机脸又红了,有些着急而又为难地小声说。

  “你说吧,我帮你写。”姑娘有文化,他的爸爸妈妈生前都是有文化的人。

  按照司机的叙述,姑娘为他写好了信,并按照他说的通信地址,帮助他到镇上邮走了信。

  在解放军部队协助下,经过日夜奋战,大桥仅仅用了七天就修复了。

  七天里,姑娘天天回来给司机烧水、做饭,最后一天,还帮助司机把外衣洗得干干净净。

  临别时,姑娘烙了一大摞白面猪肉馅饼,还有蒸熟的干鱼,让司机带着路上吃。

  镇上的老乡们也来送行,有的送了熟鸡蛋,有的送来了蒸熟的海蟹和红红的大海虾,有的把他们自己下海捕捞的海产品放在小篮子里送给司机带给家人,他们听说司机是山里人,山里人很少见到海产品。一位解放军还送来一个军用水壶,让司机路上喝水用。

  憨厚的小伙子带着姑娘和小镇老乡们的丰盛心意,含着眼泪上了车,他频频挥手向大家告别,姑娘也站在一旁,眼里含着依依不舍的泪花向小伙子挥手告别。

  一个月后,小伙子开着汽车又路过小镇,他带来了山里产的蘑菇、板栗、山楂、野兔肉等山货,和红辣椒、青黄瓜、紫茄子等山里人种的蔬菜,送给姑娘和乡亲们。还特意为姑娘买了一件花衬衫,一双黑皮鞋。姑娘长这么大也真没穿过皮鞋,心里为小伙子这么有心计,这么知情义而十分感动。

  寒来暑往,秋去冬来,小伙子来来往往登门看望姑娘十多次。

  年关到了,小伙子又开着车到了小镇,这回他代表家里人邀请姑娘进山,到他家里去过年。

  姑娘应许了小伙子的邀请,坐着他的汽车,翻了山,越了河,一路风光,进了大山沟,来到淳朴憨厚的山里人家。

  小伙子所在的家园可真是个山青水长的去处。山洼洼里总共十几户人家,由于偏远,家家都显得十分清贫。可是山里人的热情并不贫乏,他们象迎接自己家的亲人一样,大人孩子都跑了出来,欢天喜地地迎接这个来自大海边的漂亮姑娘。

  正是年三十,家家户户已经张灯结彩,大门上贴好了春联,院子里高高的杆子上挂上了红灯笼,有个小伙子把准备除夕晚上燃放的爆竹拿了出来,站在道旁“噼哩啪啦”地燃放起来。

  山里人好热情,好真诚啊!

  面对着眼前的新天地,新人群,姑娘心里热乎乎的。

  小伙子的家人对姑娘更是百般亲热,端上来自己园子里产的山里红、花生、甜梨,自己做的年糕、点心,一样样递着让姑娘品尝。

  除夕之夜,吃过了饺子,家家户户的女儿们,妇人们,孩子们,提着灯笼,一拨拨跑过来看望海边来的客人。

  姑娘在大山里度过了一个难忘的春节。

  当村上的人们再来看热闹时,这漂亮的海边姑娘就变成了山里的新娘。

  就这样,一桩“断桥”奇缘,成就了一对人间情侣。

  就这样,这漂亮的海边姑娘,就成了金铭的漂亮妈妈。

  “妈妈你怎么了?”

  见妈妈良久沉思不语,金铭担心地问妈妈。

  “唉,我想起了几样东西,找给你看看吧。”说着,妈妈上炕打开一个箱子,从箱子底下拿出了两样东西。

  “铭铭,你看看,这是什么?”妈妈把两样东西摆在炕上给女儿看。“这是妈妈保存了几十年的两件纪念品。”

  金铭看到,一个是一尺来长三寸来宽的红木牌,上面用金黄色的正楷字端端正正地写着“烈属光荣”四个字,另一件是一条有着很宽的白布裤腰的老式便服黑布裤子,裤子前后膝盖等处打了一层又一层的补丁。

  “妈妈,这是哪来的,你为什么放了几十年,为什么这时拿给我看?”聪明的金铭很快意识到妈妈要和她说什么重要的事情,意识到这两件纪念物后面一定有很隆重的故事。

  “这两件东西记录着咱家的家史,一件和你老爷有关,一件和你爸爸有关。一件标志着功劳,一件标志着苦劳。但是,妈妈一直以为,无论是功劳,还是苦劳,这都是历史。历史就是过去,过去的东西只能埋在心里,用不着挂在脸面上。所以几十年来妈妈都把这两件东西锁在箱子里。”

  妈妈象一个历史学家,又象一个哲学家,更象一个思想家,言简意赅地向女儿表达着她的情思。

  “妈妈,我已经长大了,就把你心里的私密告诉我吧,我也会把它们埋在心里。”懂事的女儿轻言轻语地请求母亲。

  “这块‘烈属光荣’的红牌,是当年政府发给我的,那是你老爷和姥姥牺牲后政府给我的荣誉。”妈妈指着染皮斑剥的“烈属光荣”的红木牌平静地说。

  象一声春雷震撼了金铭春花般的心灵,她的心战栗了一下,“老爷姥姥是革命烈士?,妈妈是革命烈士的女儿!”

  金铭的眼睛了顿时放出光来,激动的泪花刹时涌了上来,“一个烈士的女儿,就这么平平淡淡,辛辛苦苦,埋没无闻地活到如今?”金铭急切地思考着,眼前涌现出两个革命烈士的伟大身影和他们孤独的女儿在世上生存的艰难情形。

  这时,金铭觉得眼前的妈妈不仅仅是平时在她心目中那个漂亮、勤劳、善良的好妈妈,原来是这样一位心志高洁、胸怀宽广,无比坚强、尊严无比的好妈妈。

  “你老爷和姥姥都是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你老爷那时还是妈妈出生的老家,也就是金镇的镇长,后来叛徒出卖,敌人杀害了他们。解放后,党和政府为了纪念他们对革命的功劳,在我家门上挂上了这块牌子,也是我的父母用生命留下的荣誉。”

  听着妈妈的讲述,金铭的心再一次被深深地震撼,她拿起那块红木牌,轻轻用手抚摸着,象是抚摸老爷和姥姥慈祥的脸庞。

  突然,金铭发问:“妈妈,即然你是革命烈士的后代,为什么咱们家会是剥削阶级,会是反动家庭,会是什么富农呢?”

  “铭铭,这一件是你爸爸十六岁那年走出深山里的家到外面世界去谋生所穿的一条裤子,你看,这样的裤子,象是富农家庭的孩子穿的衣裳吗?”

  妈妈指着另一件纪念品—那条补丁摞补丁便服黑裤子,反问女儿。

  “爸爸年轻时就穿这样的破烂衣服?”女儿惊奇地反问母亲。

  “是的,就是这样的破烂衣服也不多。那时你爷爷家很穷,山里人本来就困难,,那里本来荒芜人烟,全是兵荒马乱的年月,到那里逃生的走投无路的穷人。总共就是十几户人家。你爷爷一家人也是从山东一路逃荒要饭躲到那里落户的。”

  “那么,爸爸的家庭出身怎么是富农呢?”女儿一时解不开谜,急切地问妈妈。

  “你爷爷一家人逃进深山以后,连遭几年水旱灾害,种的庄稼颗粒无收,眼看着野菜树皮都要吃光了,再这样下去一家人都得饿死,你爷爷便让你爸爸哥们几个走出大山去逃生。你爸爸一个人逃到五龙市给人家做苦工。后来,一家汽车修理厂的老板见你爸爸干活肯卖力气,又很忠厚老实,就收下他当徒弟。就这样,你爸爸学会了修汽车,也学会了开汽车,老板除了管吃管住,每月还给他开工钱,你爸爸挣下的钱都寄给家里老人,老人们也舍不得用,后来用几年积攒下来的钱把家中的土房子重新建成了三间砖瓦房。年头有好转,庄稼有了收成,儿子又能寄来家钱,生活就有了很大改善,不但盖了新房,还养了几头猪,置下一辆马车,就是这些家产,土改后被化为‘富农’。”

  “那点家产算什么富啊?再说也是劳动所得啊,怎么能叫剥削阶级呢?”

  “那时上头划成分都有指标,指标是必须完成任务的,你爷爷那地方十几户人家里,就算你爷爷家里的日子过得好一些,还有明明亮亮的三间瓦房,这么着,这个富农指标就落在了你爷爷一家头上。”

  “荒唐!”铭铭不屑地发出了牢骚。

  片刻,聪明的女儿自问自答地说:

  “嗷,我明白了,是不是就因为怕爸爸的‘家庭出身’连累我们,才给我们起名字时不用爸爸的姓,而用妈妈的姓?”

  “有这个想法,但不完全是这样。你爸爸对我们金镇和我们金镇的人有着极深的感情,为了纪念金镇和金镇的乡亲,也是为了纪念我们的相遇,他才决定让孩子们都姓金。”

  接下来,妈妈又向女儿讲述了“断桥”,和“断桥”以后她和金铭爸爸的故事.

  原来,在老爷、姥姥、爸爸、妈妈、奶奶、爷爷这些老一辈人那里,还有这么多壮丽动人的故事,金铭被这一切故事深深地感动了。她又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铭铭,记住,历史就是历史,无论它是功劳还是苦劳,都不能代替现在,更不能替代将来,你们年轻一代,决不该忘记历史,更不该让历史绊住,不管是别人拉过来的绳索,还是天下掉下来的绳套,你们都不要恐惧,更不要畏缩。好好地把握自己,人生的路还长着呢,天也不能老是阴天下雨,只要不荒废掉自己,好日子总会有的,太阳不能老不出来呀!”

  妈妈的一席话语,象开心的钥匙,打开了金铭的心锁,她好象站立在暴风雨中,看到了天边有一线亮光,那光亮直逼阴云,直到暴风雨散去,晴空万里。

上一章 目 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