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福祸两相连

小说: 袖手扶摇 作者: 锦言妙鱼 字数:10346

  十一月十五是皇长子景垣的周岁,这个身处漩涡中央的孩子,我进宫之后只见过一次,还是乳母献宝般主动抱来给我看,面对那样一个张牙舞爪的小娃娃,我束手无策地傻了眼,只随意地问了两句应景便吩咐带走,连碰都没有碰一下。

  毕竟是皇长子,周岁还是不可怠慢的,早前多日就开始预备着庆贺,不像中秋和万寿之前的浮躁热闹。

  我知道她们都在想什么,都在猜测着我的心思,我想要埋起头来不动声色,奈何里里外外全都不给我这个机会,亏得前些日子送了一个寺丞给容成耀,否则我怀疑他大概会亲自进宫来催我办事,到此又看得出景熠的未雨绸缪了。

  据说前朝反而没这么隐晦,容成家一系已经把册立太子提到了台案上,跟薛家一派的朝臣言斗不休,同时礼部也紧锣密鼓的操办着庆典。

  到了日子上,我依着司礼监的安排,以正宫嫡母的身份到广阳宫去看望皇长子,听着执礼嬷嬷在一边念叨着,我要去查探起居,训话宫人,再带皇长子前去设在乾阳宫的庆典。

  虚伪烦琐,一个一岁大的孩子,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我,做得2再多不过是给外人看看。我按着时辰到了广阳宫,不想才下了轿辇,就看见景熠几乎与我同时到达。

  微微讶异,他原本是无需出现在这边的,一时也没法问,只得略带小心地凑上前去行礼。

  一直就是这样,因着前面那十年太多的谨小慎微和患得患失,不管两个人在一起时多么融洽,只要隔几日不见,面对他的时候我就会倒退一大截,特别是面对一身明黄的他,尤其让我踟蹰。

  他笑着,难得的当众亲手扶了我,这一扶之下十分殷实,与那些虚应轻触大不相同,让我不由得淡淡弯了嘴角。

  他也一直都是这样,总能在一个点滴间就让我虚浮空落的心复又安定温暖。

  广阳宫是专门供皇子居住成长的宫院,景垣是景熠唯一的子嗣,又是容成敏所出,自然占据了这里头最大的一处殿阁,吃穿用度极致奢华。

  我和景熠并排站在这间华丽得有点耀眼的屋子里,看着刚满一岁的皇长子在小床上睡得正熟,下人不多,又都退得远,总算可以对他说点什么的时候,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这是他的孩子,一想到这一点,就很难抑制地想要问他那个问题。

  “为什么?”

  许久,我终于还是淡淡地问了出来,尽管听起来不清不楚,但我想他一定明白。

  他沉默着,我也不催,孩子的面容白透干净,葱嫩无暇,直视着免不得让人生了想要去摸一摸的冲动,同时为免看起来帝后太过生硬,我轻轻地伸了手指,尽可能不放任何力道在上面,生怕这拿剑的手弄疼了稚儿,划破那小小婴孩的甜梦宁静。

  好在孩子一直没有醒,连动都没有动一下,手指上触感果然是极致柔软滑嫩,让我舍不得收手。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听到他平静的声音:“在适当的时候做适当的事,留适当的人。”

  我怔了一下,没有再问。

  原来这孩子,是被选择留下来的,我不知道这里头是不是还包括了,容成敏是不能留的那一个。

  少顷听到他道:“走吧。”

  我点头,在离去的一瞬觉得有点不对劲,一时又分辨不出什么,犹豫着去摸了摸孩子的手,突然就是一愣。

  已是冬日,外头天虽然冷,殿内却炭火正旺,婴孩不比成人,穿盖都厚实得多,刚才触感略凉的脸已经不大对劲,此时那手摸起来竟是一片冰寒。

  左手搭上孩子手腕的同时,我一把拉住了已经转身迈步的景熠。

  景熠回头看我,我没有出声,回以一脸呆滞。

  我在医术上学得再浅,也诊得出问题,脉象细微缓慢,若有若无,这孩子哪里是熟睡安静,分明是已然陷入昏迷。

  景熠皱眉,把手伸过去摸了一下,一时无言。

  我知道这一天算是毁了,这孩子这样,别说参加出席什么庆典,能保命就不错了。

  想到保命,我心里沉一沉,转头去看景熠,有那么一个刹那,我略略恐慌,人人皆知今天来接走皇长子的会是我,如果景熠没有一起来,我要怎么解释孩子的状况,如果我没有提前发现——

  他不来,我根本不会进来摸孩子,待乳母把这样的皇子抱到典礼上去繁杂一圈礼仪回来,那小小的孩子还能有命在么?

  我着实忍不住怀疑,他今天为什么要过来这一趟,他方才回过头的惊讶会不会有些过于明显。

  并没有给我再多乱想的时间,景熠转过头去,低声喝道:“蔡安!”

  蔡安忙着凑过来躬身:“皇上。”

  “广阳宫所有宫人就地扣下,所有接触过皇子的都单独看押。宣太医。”

  蔡安听了面色一变,迅速朝孩子那边瞄了一眼,半句也不多问,垂首道:“是。”

  说着他刚要转身,景熠又道:“等等。”

  “不要传太医了,”他停顿一下,吩咐:“封锁消息,宣睿王进宫。”

  听到这我明白,叫了沈霖,看来这孩子还是要被留下的。

  沈霖来得很快,诊出来的结果与我想的差不多,孩子是中了毒。

  景熠面色有点沉,问:“有解么?”

  沈霖看看他,又看了我一眼,略有迟疑:“有。”

  景熠如若未见,只道:“那就尽快解,后头的叫太医接手。”

  说着他转过身去对蔡安沉声:“把皇子贴身的人都叫进来,朕亲自问!”

  我在一旁看着他迈步奔了正殿,没有跟着去,而是歪头看沈霖:“严重么?”

  沈霖淡笑:“只要想救,到我这就死不了,何况——”

  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轻哼一声:“别说你怀疑是我干的。”

  他的笑容这才漾开来:“不敢,你杀人怎么会用这么麻烦的方式。”

  “不错,我杀人也绝不会留活口给你救,”我干笑两声,斜睨他,“王爷这是夸赞么?”

  “算是吧,”他很快收了笑容,低头看那孩子,“只是孩子小,免不得会落下点什么,没想到——”

  心里一动,我抬眼看他:“又是顾绵绵的毒?”

  “不像,”沈霖摇头,面色凝重,“但应该还是出自烁金堂,宫里怎么会总跟倾城扯上关系?”

  我皱眉,愤恨泛上来,兀自咬牙:“好哇!一而再,再而三了!”

  沈霖显然在担心其他的什么,看着我刚要说话,就见蔡安一溜小跑地过来,冲着我躬身:“皇后娘娘,皇上请您到正殿去。”

  正殿里,几个宫女内监和两个乳母跪在地上,满面惊恐。

  景熠见到我过来,低头对领头的一个地说:“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是,回皇上、皇后娘娘的话,”那宫女看起来是个姑姑,此时战兢地低着头,“奴婢也发现小皇子这两日总有些睡不醒,还以为只是入了冬,日常困乏些,想着快到大日子,就没敢去惊动——”

  “说重点。”

  景熠淡淡一句不怒而威,吓得那姑姑一个激灵,身子更加伏了下去:“是,是!临近小皇子周岁,这些日子以来广阳宫进出人很多,为免扰了皇子安眠,除了贴身伺候的人,都是严令不得进入内院的,所以能接近小皇子的人反而比往日要少得多,就只有——只有端贵嫔和兰贵嫔两位娘娘三天前来探望过小皇子,在屋里停留了一刻。”

  我听了就一愣,忍不住问:“既是旁人不让进,怎么她们可以例外?”

  “回娘娘,端贵嫔是得了贵妃娘娘的吩咐来看望小皇子,”她犹豫一下,又添了一句,“以前就是常来的。”

  我沉吟一下,想到水陌确实提过这个事,当时并未在意,于是跟着问:“那她们可曾做了什么?”

  “奴婢不知,不是吃喝的时辰,只要小皇子睡着没有动静,奴婢们都是在外候着的。”

  我不禁皱眉:“这叫什么规矩?”

  那姑姑一副想要抬头又不敢的样子,声音很小:“一直就是这样,是早前……贵妃娘娘定下的。”

  垂眼无语,知她所言不假,我对这个孩子不上心,自然有人上心,对于这样一个得不到又去不掉的孩子,任谁利用了都是麻烦,贵妃心里一定早就是百爪挠心般的别扭。转头去看景熠,发现他也正在看我,当着一群下人,他没说出来什么,只是在眼神中带了明显的询问,于是我慢慢地摇了摇头。

  “蔡安!”景熠见状很快把目光沉下来,吩咐道,“带人,去她们宫里搜。”

  耽搁了一阵,我和景熠赶到前头庆典的时候已经过了吉时,一大片人巴巴等着,见我们这种场合都能迟了,皇长子又没有跟着一起来,一些细密的议论已然骤起,景熠似乎也没有避忌的打算,一脸凝重地坐了一会儿,连礼赞都没有听完就吩咐草草结束。

  再回到广阳宫,已有回话说在端贵嫔宫里搜到了可疑药粉,人已暂押,几名太医正头碰头的在查验,景熠到正殿里去听详细的回报,我没有跟上去,只是朝闲闲立于一旁的沈霖看过去,果然见他轻轻地点了头。

  我心里忽然就是一顿,觉得这事情未免太简单了,人尽皆知端贵嫔是贵妃的人,一旦定了罪,贵妃绝脱不了干系,若是贵妃指使,真不知道她这么做倒是要跟我过不去,还是跟她自己过不去。

  趁着场面有些杂乱,我没有任何交代的就转身离开了广阳宫,下人自是没人敢拦,沈霖便是疑惑也绝不会在这种场合追上来。

  尽管明面上都是贵妃那一边的事,但说不准哪里就会横生枝节,我知道我这时候不该去,但还是没压住走了一趟。

  这种事情是瞒不住的,景熠的那句封锁消息只会给众人增加更多的动力去探听曲折,前朝后宫的这一群人精,个个都不会吝于施展揣测探查的本领,所以留给我的时间也仅剩那几个太医得出毒性相符结论的这一会儿工夫。

  没有乘轿,我走得很快,到瑞祥宫的时候,一个意料之中的人也刚刚到达,心里立刻给自己的怀疑添了几分笃定。

  “果然是你,”我半眯了眼睛看宁妃,语义双关,“胆子够大的!”

  宁妃兀自淡笑:“娘娘不也来了。”

  “你跟我能一样么?”我轻哼一声,“希望晚些时候你依然能这么淡然处之。”

  说罢也不再看她,迈步进去正殿,兰贵嫔正静静地坐在其中,听到动静慢慢地抬起头来看我,瞧她的样子,仿佛无论这时候进来的是谁都不会意外。

  “皇后娘娘,”同样的淡笑,与宁妃的故作镇定不同,兰贵嫔是真的很平静,“没想到第一个来的人是你。”

  回头看看,宁妃并没有跟进来,想想也是,既然我在这,有些话的确不需要她来说了。

  “为什么?”面对这样一个女子,我已经不用问是不是,一直不肯相信兰贵嫔当真投了贵妃麾下,现在看来的确如此,只是我不懂她的动机,“你这样做是在找死。”

  端贵嫔被陷害的迹象太明显了,明显到让人觉得有些刻意。

  “找死又如何?娘娘何必问为什么,”兰贵嫔嘴角的笑意不减,“不管定了谁的罪,贵妃那边都无法再接近小皇子了,兴许娘娘还能领旨抚养,这对容成家不是大大的好事一件么?”

  我略皱眉:“我好像没有要求你替我做什么。”

  “娘娘是没有,”她抬眼看我,清减了面色,“可我却必须为自己,为我的孩子做点什么。”

  我看着她没有追问,等着她自己说出下文。

  “你一进宫就害了慧妃,我不傻,看得见!接着你又把我推上不得不做选择的境地,你以为一个贵嫔之位就能让我死心塌地为你办事?你那非但不是给我恩惠,反而毁了我!我又怎么可能对你感恩戴德!”

  兰贵嫔说这话时面上现了讥讽,又含几分自嘲:“哪怕是梦,我也不愿以这种方式被你叫醒!”

  我依旧不出声,知道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不过比起贵妃来,你这点手段对我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她话锋一转,很快带了愤恨道,“我扳不倒她,却也足够坏她大事,她害死我的孩子,我怎么能让她好过!”

  我怔住,直直看过去,才要说话,就见宁妃匆匆进殿来,看都没看兰贵嫔一眼,冲着我道:“广阳宫来人了。”

  “也该来了,”一边的兰贵嫔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模样,“两位还是回避一下的好。”

  说着她又对上我的眼睛,轻福身:“若是娘娘日后得了好处,希望你能投桃报李,善待臣妾家里人。”

  我凝神迟疑,转身迈了两步,捡了一侧的椅子坐下来,对宁妃道:“你先回去吧,我要在这坐一会儿。”

  宁妃有些变色地盯着我:“你这是——”

  “我坐在这,她才能保命,”我笑笑,转过头去看兰贵嫔,“你想死,却还没到时候。”

  我坐在瑞祥宫里看着执礼内监因着我的在场而变得小心翼翼,也看着兰贵嫔站在那里平静的一言不发。

  待传话办事的人走净了,这瑞祥宫变得一片冷清,同居一宫的两名才人都带着下人关起门来躲得远远的,生怕自己沾染了半分惹来祸事。

  “娘娘实在不必这样,皇上问起来,我会说是贵妃指使的,”兰贵嫔终于转过身来看我的时候,只是这样说,“如果这是你留下来的目的。”

  我淡淡一笑:“便是我不留下来,你不是也打算这么说?”

  看着她别开眼睛不出声,我站起来:“僖嫔家里已入了容成一线,那寺丞夫人可是日日念着为女儿申冤,你若想我投桃报李,光这些是不行的。”

  她身上一颤,再朝我盯过来的时候眼神中已没了屈于等级的谦卑,声音淡冷:“你要什么?”

  离开瑞祥宫,我慢慢地往回走,依旧是上回的那个园间小道,我看到了等在这里的宁妃。

  并不意外,我看她:“是你让她这么做的?”

  宁妃面色微沉:“我只叫她通过端贵嫔接近贵妃,打一打广阳宫的主意,可没让她这样寻死。”

  “叫她出卖僖嫔博取贵妃信任也是你的主意吧?”我挑眉,“现在局面失控了?”

  端贵嫔有勇无谋,造势尚可,成事不足。穆贵嫔死了以后,贵妃的确需要一个新人助阵,兰贵嫔与僖嫔同年进宫,家里又同是大理寺的官员,多年来一直亲厚,僖嫔的确与人有染,被密友知晓也并不稀奇,贵妃能那么快抓到僖嫔的证据,就是拜了兰贵嫔告密所赐。

  不得不说,这是一招高明又狠毒的棋,失控也实在怪不得宁妃。

  “是,”宁妃没有否认我的质问,“不过尚可挽回。”

  我顿一顿,问:“是你告诉她贵妃害她小产的?”

  “哪里需要我告诉,”她轻轻扯动一边嘴角,“她本就怀疑贵妃,我不过是旁敲侧击给她一点证据罢了。”

  “旁敲侧击?”我淡哼一声,“那她有没有旁敲侧击地告诉你,她用在小皇子身上的毒是从哪里得来的?”

  “还有致穆贵嫔于死地的毒,僖嫔不是自尽而亡想来你也是知道的,”看着宁妃的面色从惊讶到茫然,我慢悠悠的补了一句,“那么又是谁旁敲侧击的叫你这个时候往瑞祥宫走一趟?”

  “你是说——”她皱眉,“难道是她!”

  徐贵人,三年前进宫,起初住在慧妃的明泰宫,慧妃出事被贬冷宫之后,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得以搬去穆贵嫔的延福宫,新近因为延福宫连殁了两个,余的贵人才人之流就遣散分居到各宫,这徐贵人刚好就被分到了宁妃的昌和宫。

  一个小小的贵人,无势无宠,为人又是小心随和的,并没太多人注意,要不是兰贵嫔被我逼得说出来,我也根本不会怀疑到她头上。

  而真把这个人揪出来的时候,又觉得刚刚好,怪不得慧妃能拿到噬魂,怪不得穆贵嫔死得蹊跷,僖嫔死得突然,原来根结都在这徐贵人身上。

  由得宁妃凝神沉吟了片刻,我开口给她解惑:“觉得事情失控的可不止你我,你现在回去,也许是一杯茶,也许是一缕香,你就是畏罪的那一个,左右你是从瑞祥宫回来出的事,前后都好说,倒看是不是还尚可挽回。”

  她总算在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如果我没有来这边等你,岂不是——”

  我不动声色:“如果你没有来这边,那也只能如你自己所说,这是你生来注定的。”

  还有一句我没有说出来,如果你没有到这边来等我,就不是我这一阵营的人,那么是死是活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宁妃脸上的愤恨停留得并不久,看得出这是一个经历过场面,沉得住气的女子,她很快问我:“以前你对兰贵嫔并没有多看重,现在知道她不如我们想象中的好操纵,却要担风险保她?”

  “以前是以前,”我淡淡一笑,语焉不详,“只要有所拿捏,操纵不难。”

  我心里是有所考量的,兰贵嫔很聪明,似乎把自己送给许多人利用,实际却谁都没有利用成,她还有满腔仇恨,从大局上来说,留下来没坏处。

  而从私情上看,我觉得终究是景熠亏欠了她,这样死掉总是一份债。

  宁妃没有再多问,只道:“那我先回去了。”

  “回去叫人把贴身的吃用穿戴都换一换,最好换一间屋子住,左右整个昌和宫都是你的,另外——”我朝她直盯过去,“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人要尽快除掉。”

  她明显一愣,迟疑着:“现在?”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从那封毒信,到杀穆贵嫔僖嫔、害皇子,看得出徐贵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奔贵妃去的,就算要拿宁妃当替罪羊,也是因为不知道宁妃与我的私下交易,对于这样一个有所助益的人,这个时候除掉未免可惜。

  但我才不会计较那么多,不管这个徐贵人是谁派进宫的,哪怕她真是倾城的人,也是万万留不得。

  这些当然不能与宁妃说,所以我只是淡笑:“我要的根基在广阳宫,缺的了解在你这里,我也看到了你可以做什么,至于旁的,就不需要了。”

  面对一个救她一命的局面和一句足够贴心的承诺,宁妃有点动容:“谢娘娘。”

  “这就是我能给你做的。”我回答了多日前她问我的问题。

  当夜,景熠意料之中的来了坤仪宫,窝在他怀里汲取了好一阵子柔情,我才轻轻地问他:“兰贵嫔的事,怎么办呢?”

  他的声音慵懒响在头顶:“皇后都那么明确地想保了,还能怎么办。”

  我低声笑了一下,等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那个人……我查到了。”

  他搂着我的手一顿,没有问我是谁,只道:“你什么打算?”

  我没有抬头,往他怀里凑了凑:“没什么打算,除掉就是。”

  景熠沉默着,许久才“嗯”了一声。

  入夜无语,以我和景熠的能力,都能清晰的察觉对方并没有睡,我们只是不说话。

  第二天晌午时分,贵妃急匆匆的派人来请,要我赶紧往金禧宫去一趟,我故作惊奇地询问缘由,由得那金禧宫的管事姑姑支吾不详的遮掩,并在末了添了一句,皇上那边也去请了。

  算起来贵妃的反应已经够快了,可惜还是快不过这后宫里四通八达的消息网,早一刻我已经得了信儿,说兰贵嫔在禁足期间擅自闯出瑞祥宫,跑到金禧宫门前跪求贵妃救命,自是得不到回应,反被贵妃派了人要押她回去,于是情急之下脱口说出了不少与贵妃之间的阴谋勾当,有关于穆贵嫔的,密报僖嫔私通并杀人灭口的,甚至包括毒害小皇子嫁祸端贵嫔的事,口不择言的大骂贵妃卸磨杀驴,狠毒无情云云。

  真真假假,有些事就算不说,众人也早有猜疑,现在被兰贵嫔这样一闹,贵妃当然慌了神。

  到门口的时候,又刚好碰到景熠,看他的样子俨然也听过了传言,脸色有点沉地朝我点头,迈步朝里走。

  金禧宫院子里,兰贵嫔站在中央,身边围着几个内监,贵妃正站在正殿前的台阶上阴沉呵斥,见景熠和我一起进来,忙着迎过来。贵妃知道这种事不可能瞒得住,该听说的早已传了个遍,这会儿脸上没有惊讶轻蔑,全是急切分辩。

  贵妃脚下速度再快,依旧被兰贵嫔抢了先开口,厉声嘶喊:“皇上!臣妾冤枉啊!”

  说着就要朝着景熠扑过来,周围那几个内监忙把她拉住拦下,兰贵嫔摸样原本俊俏,此时发髻微乱,梨花带泪,瘦小的身体颤抖着,直直地盯住景熠,除了那一句喊冤,只是哭,再不说什么。

  贵妃在一边咬牙切齿:“呼乱喊叫什么!拉下去!”

  景熠皱了眉不语,只是看着兰贵嫔,扬手阻止了内监们要拉走她的意图,少顷道:“放开她。”

  贵妃见状就急了,上前一步:“皇上!你别听她胡说,这贱人她疯了!你可千万——”

  “贵妃慎言,皇上在这儿呢,”我看着不能再不出声了,如果景熠想要听兰贵嫔说,我当然不能让贵妃捣这个乱,“到目前为止,她还是贵嫔,一宫主位,叫下人们听了成何体统。”

  这话说得何其堂皇,又何其像贵妃的口吻。宫廷大内,天子家院,讲究权势谋算,讲究规矩体面,千百年来无论哪朝哪代,少有例外。兰贵嫔哀默心死,两厢都无所顾忌了,贵妃却不能,于是在这一场破釜沉舟的撕扯叫骂里面,她处处落于下风,除了端着身份呵斥几句,完全无计可施。

  然而我所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贵妃面色铁青地闭了嘴,兰贵嫔脱离钳制摇晃着扑向景熠的时候,还有一个人也突然朝景熠冲过去——

  是方才拉住兰贵嫔的一个内监,距离本就不远,速度又快,眼看着就到了跟前,在他手中握着,朝景熠直刺过来的,竟是一柄明晃晃的短刀!

  所有看到的人都骤然呆滞,场面刹那死寂。

  我惊讶一瞬,随即身上一紧,微微握了拳。

  面对这场景,景熠并没有动,只是一手拦着我往后退了一步,提醒我不要轻举妄动,同时用一个十分自然的闪避,给身后的内禁卫们一个表功的机会。

  可惜傅鸿雁站得稍远,来不及反应,眼看着景熠不得已要自己动手了,一个娇小身影飞快地挡在了他和那柄刀之间。

  短刀是朝着景熠腹间刺过来的,此时却在兰贵嫔胸口没柄而入,景熠露了惊讶,伸手扶着她瘫软的身子蹲下来,看都没再看那行刺的内监一眼。

  从刀光乍现,到景熠拦我后退,再到兰贵嫔替景熠挡刀倒下,一切都发生得极快,甚至贵妃等人还不及尖叫出声,傅鸿雁就已经一招制敌拿下了人,面色惨白地看向景熠。出了这等事,他的罪过恐怕天大了去。

  血很快在兰贵嫔胸前晕染开来,像极了我每次将暗夜插入对手胸口后的样子,我低头看着,衣袖内握拳的手逐渐收紧。

  刀刺在胸口,却非心房,如果第一时间封了大穴,还是有救下来的希望的。

  景熠与沈霖二十余年亲厚,他比我更清楚这一点,但是他只是抱着她,什么都没有做。

  景熠并不打算救她。

  贵妃终于反应过来开口的时候,只是慌乱着:“这……这是怎么回事……”

  当然没有人答她,我想自己也不能太过镇定去惹怀疑,于是忙着一把抓了水陌,喊着叫人宣太医,语气也是惊悸不定。

  “皇——”兰贵嫔撑着最后一口气,一颗一颗地掉着泪,缓缓地抬手指向贵妃:“是她……害……”

  贵妃倏然惊恐万分:“皇上!你别听信——”

  “行了!”景熠沉声呵斥,“你闭嘴!”

  说罢景熠顿了一下,转头对着傅鸿雁道:“不必审了。”

  闻言众人都是一惊,不必审的意思谁都明白,只是这种事定有指使,一个内监无端来行刺莫不是疯了作死不成,既是活捉了怎能不审就杀,况且还当着数个后宫妃嫔。

  贵妃尤其焦急,却碍着景熠的沉怒不敢出声,许多人在看我,我全当未见。

  傅鸿雁则只愣了一下,便没有半句异议的当场执行。

  看着那内监被傅鸿雁立毙剑下,景熠才低头去看怀中那还挣扎着要说什么的女子,用极尽温和的声音给了她一句定心的话:“好了不要说了,朕知道了。”

  兰贵嫔的泪越来越多,她放弃了后面的话,只是直直地看着景熠,仿佛要把他的模样牢牢印下来,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那眼睛依旧是睁着的,满目晶莹。

  我看着那双眼睛,忽然就懂了。

  什么出卖嫁祸,双面利用,什么小产复仇,投桃报李,全都是这女子一手设计出来的假象,包括最后这场,如此拙劣的行刺,看那内监临死前满面不敢置信的惊讶,恐怕与她也脱不了干系。

  她恨的从来都不是贵妃,而是景熠。

  她费尽心机,只是要死在他面前,以一种如此激烈的方式,这样才更能让他记住她吧。

  六年,她已经太清楚景熠看似多情之下的薄情,她能是他多情中的一人,就早晚会是薄情下的一个。所以她绝望之后耐心筹谋了这么久,不见得完美无缺,只为等一个能让他记得住的死法。

  我想拉她悬崖勒马,她却只想纵身一跳,因为她爱他。

  三日后,兰贵嫔发了丧,没有追封也没有罪名,景熠一连多日都很沉默,不曾发落任何人,不管是兰贵嫔当众抖出来的那些,还是皇长子中毒的事,甚至惊动上下内外的行刺,都一概没有追究,这在一些人眼里是特赦,在另一些人看来则十分不妙,里面首当其冲的,就是贵妃。

  尽管许多事并非正式审问下说出来的,但宫廷内外,流言传得多了,也便成了真,更何况兰贵嫔很聪明的在三句嫁祸之中夹杂了两句事实,让许多人不自觉地把猜测串成了真相。

  行刺的事死无对证,那内监说起来应该是贵妃派人叫来抓人,怎么会转眼间持刀捅向景熠,如果是兰贵嫔的手段,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如果不是,又会是谁埋得下这么深的局。

  至于下毒的根源,我仔细地调查了那徐贵人,确认她应该是不会武的,便放心大胆的交给宁妃去处理,不出半月便无声无息地没了这个人,理由是染了重病不宜侍君,小小的一个六品贵人,这种事情都不需要上禀景熠和太后,宁妃做主一纸小折报到我这,我看都没看,直接盖了印遣送出宫了事。

  贵妃慌了神,如果景熠暴怒下彻查,她还可以站出来喊冤称被陷害,哪怕推出个顶罪的,甚至揪出所谓幕后主使对质一番,太后再出来偏袒几句,把水搅浑了谁都洗不清,各打五十大板或者不了了之的可能性极大。

  可是景熠偏没有,就安安静静地沉淀着,让人人都觉得自己已经透过波光看到了淤泥,让薛家只剩了窝心窝肺的心焦。

  辩则欲盖弥彰,不辨又众口难防,眼看着罪名几乎坐了实,前朝的关注越来越多的传进来,贵妃还是沉不住气了,腊月上的时候,避重就轻地主动提起毒害皇长子的事,自责了半天,并把禁足大半个月的端贵嫔推出来说事,请景熠裁处。

  景熠从善如流,把人贬到了冷宫,半句也没有多问,想来定让贵妃有满腔忠心无处表的慌乱。

  我逐渐看出了些端倪,对贵妃愈发的没了好气,时不时地寻些她的错处麻烦,连在太后和景熠面前都不怎么收敛,左右我是皇后,她再不忿也不好直接顶撞回来,于是这一段日子,我过得相当舒爽。

  薛家自知理亏,起初还算隐忍,后来闹得大些了,也就有了反击。

  而我等的,就是这个反击。

  随着一场大雪铺天盖地的降临,建宣十二年就这么汹涌着走到了尽头,过年前两日,另一种传言开始悄悄蔓延,说一切阴谋嫁祸都是出自我的谋划,每每设了圈套给贵妃,除的全是她的人,利的全是自己,目的是得到后宫和皇长子,并配合容成家促成立储大事。

  大概是压抑之下的爆发,这传言被所剩不多的贵妃一系宣扬得甚嚣尘上,短短两日就又是一个上下内外皆知的局面,有理有据,直把我说的手段凌厉、狠毒阴险无比。

  我笑眯眯地听水陌从早到晚激愤着,整整两日没有出门。

  除夕宫宴上,我一脸阴沉的迈进长阳殿,没有朝等在正座的景熠过去,也没有向已然在座的太后施礼问安,而是径直走到佳莹面前,面对慌忙行礼的她,话也不说,伸手就一巴掌扇了过去。

  场面霍然安静,针落可闻。

  我知道自己的力道,小心拿捏着把她打得发懵又不至于昏倒,那半边脸很快红肿起来,看着佳莹哆哆嗦嗦地匍匐在地,我才狠狠啐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造讹传讹,为了爬上去不择手段了么,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条命!给我滚出去!”

  我把“吃里爬外”几个字念得格外重,完全就是说给旁人听。

  那旁人也精明得很,自然懂得送人情给我。佳莹原本就是无根无基的浮萍,贵妃言语附和间也便狠狠地骂了几句,当场赶出去不说,还添油加醋的称必须重罚,圆场之后又端茶敬酒地劝我消气。

  我淡笑着领了情,眼睛缓缓地朝佳玥看了一眼。

  这件事简单得很,不过是佳玥状似无意地在佳莹耳边念叨几句,感叹皇后的手段高明,恐大局已定,于是她跑去贵妃那边告密邀功。

  贵妃叫她去推传,到时各种证人证据也都只会指向她,所以说佳莹到底是不如佳玥聪明,后宫这种地方,福祸哪里做得准,尽管早前得了一些好,却是虚无缥缈的,说断送就断送了。

  不过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再加上我少见的当众失态,传言到底还是起了效。

  百口莫辩,我也不辨,任由众人的目光变化着,毕竟源头是容成耀塞给我的人,他再懊恼也说不出什么,眼看立太子在这当口已没法再提,大抵悔不当初。

  就在风头急转直下的时候,正月初六,景熠一连下了两道谕旨。

  其一称皇后册立已有数月,后宫不宜再由贵妃代管,日后当将综理内政大权交还皇后,后宫妃嫔当恪守尊卑,贵妃宁妃需悉心辅佐云云。

  第二道则是简单一句,即日起皇长子景垣交由皇后抚养,一切起居事宜回禀坤仪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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