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夜惊风雨

小说: 袖手扶摇 作者: 锦言妙鱼 字数:10721

  四年以后我已经明白了,如果说娘对爹的爱是一袭超越生死的深刻,阑珊对唐桀的感情是一片至爱至恨的浓烈,顾绵绵对宫怀鸣的追随是一种细细品味的平淡,那么我对景熠的迷恋,就是一份坚韧不拔的执着。

  我用懂事以后的所有年华对他倾心爱慕,站到了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位置,却突然亲手毁了这一切,让我怎么能甘心。

  所以,我要再努力一把,如果一定要在寻求回报和无言相望中选一个,我选择留在他身边。

  反正已经有了一个十年,再来一个又能如何。

  在景熠身边四年,进皇宫我早已驾轻就熟,趁着夜色,并没费多少力气就到达了景熠住的乾阳宫。

  乾阳宫很大,殿阁甚多,算算时辰,在他就寝的颐和殿和用作书房的文和殿之间寻了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潜伏,等了一会儿,总算发现了常年跟在他身边的傅鸿雁的身影,悄悄跟上,却见他进了处理政务的政元殿。

  躲在一个阴暗拐角,待他出来的时候,我一拐弯就抽身上前,迅速靠近。

  傅鸿雁警惕极高,立时察觉,抬手就要拔剑:“谁!”

  我不出声,也不给他抽出剑的机会,一个反手把他压在墙边,低声道:“鸿雁,是我。”

  “落影!”他停下动作,看到我十分惊讶,“你怎么在这?”

  不解释,我直接说出来意:“我要见他,他在里面么?”

  他皱眉:“他才嘱咐了不许你再进宫,你怎么就出现!”

  我愣一愣,坚持着:“别管那么多,带我去见他。”

  “不行!”傅鸿雁同样此刻表达了他的坚决,一把抓了我的手臂,“快走,我送你出去。”

  “鸿雁!”我挣开他,一手按在他胸前大穴,发狠道,“我今天若要进去,你拦不住我!”

  “那可不一定,就算拿不下你,拦也是拦得下的,”他也急起来,手握住剑柄,半点不让,“这是我的职责,你再执迷不悟,我就按规矩办事了!”

  “规矩是什么?叫人来抓刺客么?”我冷笑一声,手上加力,另一只手亮出暗夜,“你叫多少人来,就会有多少具尸体,你舍得你的手下,我就舍得下手,傅指挥使!·”

  我把这称谓念得格外清晰,傅鸿雁现在已经是内禁卫指挥使,与京禁卫一内一外,专门负责景熠在京城的安全。

  尽管光线昏暗,依然看得到傅鸿雁脸上变了色,低喝:“落影,你疯了!”

  他停一下,语气又略缓和:“你这样做,就不怕他恼?”

  我沉默一下,咬牙:“今天我必须见到他,不计代价。”

  傅鸿雁被我占了先机压制住本就懊恼,挣了两下挣不开,更是气结:“你——”

  这时候身后突然有一个声音响起:“放开他。”

  我身上一顿,手劲立刻就松了,傅鸿雁趁机脱身,退一步朝着我身后一低头,低声:“皇上。”

  我忙转过身,看一眼景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景熠声音和脸色一样低沉:“进来。”

  说罢他转身就走,傅鸿雁含怒看我一眼,紧跟在景熠后面进了殿门,我此时没了方才的嚣张,有点忐忑不安。

  殿内一个人都没有,想来早被轰了,景熠吩咐傅鸿雁:“你先出去。”

  傅鸿雁一句话不多说,退出去关了门。

  景熠盯着我不出声,我咬咬唇,对上那个让人从头冷到脚的眼神,把心里酝酿的话尽可能平静地说出口:“我做错了,不该去杀容成潇,不该在王府胡乱说话,我以后再不会了,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场面一时寂静,好一会儿才听到他的声音:“落影,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么?”

  我怔一怔,慢慢地跪下去,低头道:“皇上。”

  “原来你知道——”他略讽一句,口气明显含怒,“知道还敢出现在这!这里是你想闯就闯的地方么!”

  “对不起,我只是——”被他说得一瑟缩,我吸一口气,道,“鸿雁跟在皇上身边不宜远离,沈……王爷有些事也不方便出面,皇上在宫外还是需要有个人的,我一定尽心竭力,绝不敢再放肆。”

  景熠还没说什么,忽听有个尖细嗓子的声音隔着门报:“皇上,慧妃娘娘到了。”

  “嗯,”景熠顿了一下才应,“叫她外头候着。”

  尽管知道他有很多女人,经过六年两次选秀,现在宫里就住着二十来个,但真有一个站在门外的时候,不可否认的我心里还是晃了一下。

  隔了一会儿,景熠再开口时不再含怒,取而代之的是轻飘飘的声音:“落影,你想我纳你入后宫么?”

  我一愣,仰起头看他,他的表情很淡,朝门外示意了下:“像外头那个一样。”

  嘴唇微微一抖,很快被我咬住:“我——”

  “哦,也不一样,”他没有等我回答,接着道,“外头那个位份很高,家里有个官至二品的爹,以你的背景,让沈霖帮你造一个外官的身家,特别受宠的情况下,大概可以封至嫔。”

  他悠悠地看向我,唇边一抹淡笑:“无论如何,如果你想,我可以满足你。”

  我喉头噎得有些发疼,略低头,明白他要说什么,或者说,他再一次警告了我什么。

  “我没有显赫的身世背景足以匹配皇家,没有足够的心机手段可以在后宫生存,更别说爬到高位,我的天地在外面,刀剑武功在这里什么都不是——”

  停一下,我再次抬头:“如果我进了宫,也许会连这样与皇上当面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吧。”

  我很快笑一笑:“所以谢皇上,我不想进宫。”

  景熠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轻轻点头:“起来吧。”

  我应声站起来,不知道他这样子到底算是什么结论。

  他转身走到一侧的案边,忽然伸手抽出了一把剑,随手一挽,有着轻锐凌厉的声音。

  我认得那剑,擎光,大夏朝历代帝王的剑。

  我看着景熠此时把擎光握在手里,对我说:“十招之内你占了上风,你就可以留下。”

  我听了咬咬牙,没有出声,暗夜随后出现在右手。

  景熠看了我一眼,淡道:“你只有一次机会。”

  我犹豫一下,右手将剑抛出,左手接下的同时纵身前攻。

  暗夜是一柄短剑,长仅一尺,身略宽,常年被我隐在袖中,只有在面临强敌或者求速胜的时候才会亮出来用,最重要的是,大部分死在暗夜剑下的人,是在面临死亡的刹那才知道,暗夜是左手剑,左手拿剑的落影才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那一个。

  他的剑很快,白光闪烁中有着耀眼的身形,为了制敌,我得更快,一团灰色剑影很快穿插打碎那片霜色,五六招过去已经有了压制之势。景熠平日里从不与我过手,我也没有时间思考为何会压制得如此轻易,急于求成的我没有等到十招,直接使了阑珊教的对抗倾城天系剑法的精髓,弹开他的剑欺身而上,逼他后撤,只要他一撤,我便赢了。

  已经是必胜的局面,就在几乎松一口气的时候,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不顾受伤的危险,丝毫不撤,眼看着肩头就要撞到我的剑锋,吓得我顿时散乱。

  收势不住的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绝不能伤到他!挽回无望,无奈之下只得将暗夜脱了手。

  大好局势毁于一旦,我眼看着暗夜划过景熠肩头,带起一道血痕,随即被他伸手抄下,仿佛那个伤口早在他意料之中,看都没有看一眼,擎光停住,剑尖直指我的咽喉。

  刹那呆滞,涌上脑海的是十年前初见的场面,何等的相似。

  “如果你能把这一剑刺下去,我会考虑让你留在身边,”景熠开口的时候没有什么表情,“但是你不能,必胜局面轻易被逆转,你已经有了如此大的弱点,我又怎么敢用你。”

  我没有理会他说什么,只是看着那道血痕:“你受伤了。”

  他略略皱眉:“落影,你不是不计代价也要闯进来么,这就是必须的代价。”

  我闻言一呆,“你是故意的?”

  他没有答,也不需要他答,如果到这个时候我还不明白,那么也无法在刀光剑影里活到今天了。眼前这个人,曾经是我的梦想,我成长的动力,到今天,他用事实证明,他已经成为了我的弱点。

  这是一个完美的缺陷,没有必要再辩。

  “哪里是我在不计代价呢?”我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皇上,分明是你不计代价的要赶我走,你总说身份有别,地位高低,现在却不惜用你自己做饵,自降身价只为对付一个我,不觉得有辱你的身份么?”

  如此尖锐的话说给他听,我以为就算他内敛到不会勃然大怒,至少也会说一点什么。

  然而他却什么都没说,平淡得如没有听到一般。

  我忽然就有点压抑不住,恨他的处心积虑,恨他不在意,恨他现在连一个站在他身边的位置都不肯给。

  我用了这么多年,试图找到一个爱他和被他爱的方式,如果我错了,被推翻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梦想。

  再痛,我也必须要确认一下。

  一把拨开擎光的剑锋,再也不保留半分地朝他攻过去,很快就被我将暗夜夺回,进而把他逼到墙边,左手持剑横在他颈边。

  这个对峙莫名就让我想起四年前阑珊一剑刺入唐桀胸膛的场面,心里不由一绞。

  “景熠,”我直呼他的名字,毫不闪躲地与他对视,“我很想知道,是不是你身边的一切都可以成为你的棋子,只要有必要,什么都可以被利用,包括你自己。”

  我深吸一口气:“如果是这样,到最后,你能剩下什么?就算拥有天下又如何?照样一无所有,照样孤家寡人,你又以什么立场来怪我有了弱点?”

  他依旧没出声,但骤然收紧的眸子让我知道,他听到了。

  把剑扬起来,对上方才可能被我伤到的位置,我冲着他淡笑:“我多希望我能像当年的阑珊一样,爱就爱,恨的时候,再痛也要恨。”

  “可惜,我做不到,”我想要笑得璀璨一点,但不知道看起来显得绝望,“就算你不再是我的责任,依旧是这个天下的主宰,你有残忍的资格,我没有。”

  他稳若磐石的目光终于被撼动,几不可闻的轻叹:“落影——”

  正此时,听到门声响动,我本以为是傅鸿雁,但景熠突然皱起的眉头让我意识到不对,一个娇媚的声音传来:“皇上——”

  “臣妾特地——”巧笑倩兮的声音顿了一下,很快被眼前的场面惊得变了调,厉声惊呼,“有刺客!快来人啊!”

  我心倏然紧绷,并不理会那个尖叫的声音和另一个迅速接近的身形,看着景熠的眼睛没有移动:“你要说什么?”

  我靠近一步去拉他的衣衫,只希望他把目光重新放回我身上,把他要说的话说出来,他却眼神一动,瞬间面色略变,语气有点急的微微抬手:“鸿雁——”

  我刹那怔然,随着腰背上一阵剧痛,明白他这句话恐怕是说不出来了。

  微微闭眼,我整个人停滞了一下,傅鸿雁下手很有分寸,也许是知道我绝不会伤害景熠,这一剑警示的成分多过制敌,即便如此,那含了丰沛劲力的剑尖依旧时刻警告着我,一旦我轻举妄动,他会毫不吝惜刺穿我的身体。

  我仰起头,对着景熠笑了一下。

  “把剑放下,”傅鸿雁在我身后沉声,“快!”

  院子里面已经听得到杂乱的脚步声,门口那个妃子还在四处招呼人护驾,我把暗夜放到景熠手里,对他说:“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

  景熠恢复了那种清冷神色,对着我身后的人淡淡开口:“鸿雁。”

  傅鸿雁随即把剑抽离,那痛让我瞬时站不稳,一把按在旁边的桌案上,咬牙垂了眼。

  很快有数个内禁卫冲进殿内将我与景熠隔开来,我被按着伏跪在地。

  跟着傅鸿雁往外走时,我才看清那个骤然闯入的女子,华服云鬓,相当的美艳,路过她身边,看得到她有着满眼的鄙夷和愤恨,细看来,竟然还包含着得意。

  这叫我心里突然就泛了不可抑制的恨,当即挣开缚住我的禁卫,抬手过去一把抓住她的咽喉,手上发了力,让她尖厉的声音呼啸而出又戛然而止。

  慧妃是吧,你让我功亏一篑,我怎么能让你好整以暇!

  身边立刻许多刀剑出鞘的声音,傅鸿雁也是吓了一跳,忙一剑横在我的颈前:“你!”

  我扫了他一眼,他急却不说什么,盯着我恼怒惶恐,同时扬手拦住其他人动作。

  这个时候景熠从身后走过来,没有停留径直走到门外,声音平淡威严:“单独看押,没有朕的话,谁也不许靠近。”

  说罢他转身离去,让所有人顿时一怔。

  他都半句没有提及慧妃,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朝这边来,仿佛全无这个人。

  看着慧妃面色白里透青,浑身颤抖,我轻轻弯了嘴角,松了手,任她瘫软在地。

  沈霖出现在内禁卫大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深夜,一向温和的他难得阴沉着一张脸,也不说话,不知从哪抄来一柄刀,“哗啦”一声斩断牢门锁链。

  他走进来,看了看抱膝靠坐在墙角的我,有点意外于我反应的迟钝:“你没事吧?”

  我停一下才笑:“王爷回来了。”

  他明显对我这个称谓有些反感,皱眉瞪了我一眼,蹲下来仔细看我的脸,语气不掩关心:“鸿雁说你背上有伤,要不要紧?”

  说着有点不可思议的补了一句:“你怎么会被他伤到?”

  “看你说的,”我淡然,不着痕迹地躲开他想要替我号脉的手,“鸿雁也是顶尖的高手,怎么就不能伤到我,在政元殿与皇上动手,没被立毙当场已经很福气了”

  我的闪躲让他手一顿,随即眯着眼睛不说话。

  我知道躲不过去,只好如实告诉他:“只是一时被旁的事耽搁了,小伤,没事的。”

  他没有追问,轻轻叹气:“落影,你非要与他较这个劲么?”

  我一怔,少顷道:“怎么是我在与他较劲呢?”

  “要不是鸿雁到海津去把我找回来,你打算在这耗到什么时候?”

  他看着我,神色有些复杂,“我不信这道门能关得住你。”

  “原来鸿雁是去找你了,”我低头顿了顿,“是他的意思么?”

  “是不是他的意思又怎样?”沈霖忽然有些急恼,“政元殿是什么地方,天下人的眼睛都瞅着那里,宫里抓了刺客的消息外边早已传遍了,多少人等着看结果,他却一直压住不理,我从没见他这样兜揽过任何人。”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内禁卫大牢,历来只是有进无出,此时门口却只有两个象征性的守卫,里头不过几个内监,这正常么?他分明是要放你走,这还不算妥协?鸿雁去找我,他要有擅自离京的胆子,又怎么可能坐上内禁卫指挥使的位子,你还在计较是不是他的意思?他毕竟是帝王,何苦逼他让步更多?”

  我看着有些气急败坏的沈霖,默然片刻,凄然一笑:“沈霖,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是我在不顾大局的无理取闹?是我在超越身份去要求一些我够不到的东西?”

  “不错,”不等他回答,我紧跟着道,“他从不会替任何人兜揽,为了江山他都不会,你又凭什么相信他会为了我让步?他没有心,没有情,他才不会管我看了他十年,只想把我赶离他身边,又怎么可能对我妥协什么?”

  “沈霖,你退步了,”我把眼睛转向牢房外的一张桌子,“就算你没有看到,也该感觉得到吧?”

  他愣一下,顺着我目光看过去,脸色骤然变化。

  那桌上有一支已经燃尽的香,周围是一堆浅绿色的灰烬。

  噬魂,烁金堂顾绵绵的招牌,散武功内力,毒效一日夜,再强的高手中了这个,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那极为特殊的灰烬颜色便是它的标志,让人一眼便能认得出。

  沈霖再回头看我的时候,只是惊诧:“怎么会——”

  “怎么会?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我依旧在笑,用手指着不远处地上带血的暗夜,“这把剑出现的时候,我也以为他是要放我走,可实际上,什么妥协让步,无人看守,甚至鸿雁去找你,都只不过是想给我教训,为了让我再不敢出现在他面前而已。”

  如果说沈霖看到噬魂的时候只是惊诧,那么我藏了许久的右手彻底触动了他,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吼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个狰狞的伤口,贯穿手掌,血迹还未彻底干涸,动一动尚有粘腻。

  “你说得不错,那道门当然关不住我,”我吸一口气,看着沈霖道,“关住我的是倾城的噬魂,我自己的暗夜。”

  沈霖面色凝重,抓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摸着手骨,却被我用力把手抽回来,惹他急道:“你别再乱动了!”

  “你还要替他说什么吗?”我不理他的警告,“如果我没有猜错,现在我入宫行刺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城了吧,今夜你带我离开,明天落影的名字就会出现在通缉的名单,这样我不但再不能接近他,连京城都不能再随便来了。”

  到这个时候,我把眼睛挪到另一个方向,看着早就立在那边阴影里惶动不安的人道:“傅指挥使,我说得对么?”

  沈霖惊怒着回头看了一眼,很快扶我站起来,在看到我背上血迹的时候他僵了一下,还是道:“先跟我回去。”

  起身走了没几步,外头又有了动静,不知道是不是傅鸿雁派人去叫的,来的人竟然是景熠。

  最先有反应的是沈霖,他拉着我几步到景熠面前,狠狠质问:“你为什么这么做!”

  说着扯了我的右手给他看,除了那个伤口,手腕手臂上也全是刑罚过后的痕迹:“喜不喜欢是你的事,我无从置喙,但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人,天大的错,你把她扔给内监作践?这又算什么?你要毁她拿剑的手么!”

  景熠盯着我的手皱了眉,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少顷阴霾着神色转头去看傅鸿雁,才要开口,我却失去了听他说话的勇气:“的确是我不顾大局无理取闹,所以活该得到教训,左右碍不着性命,不敢怨谁的。”

  说着我挣开沈霖的手,俯身跪在景熠面前,低头认错:“皇上给的教训,落影记住了。”

  说完,也不等他说什么,弯腰用那只满是血污的手捡起地上的暗夜。

  见景熠愣在原地,我才抬眼看他:“皇上放心,既然我今日能从内禁卫大牢逃出去,就不会被京禁卫抓到,从此,再不会有一个落影出现在你面前。”

  说完我微微闭眼,转头看沈霖,伸手抓了他的衣袖:“沈霖,带我走吧。”

  如我所料的,落影入宫行刺被俘又逃脱的消息极传播开来,京城如临大敌,江湖中更是沸沸扬扬。

  唐桀和阑珊难得的一齐出现,我随意坦白了景熠不再要我跟在身边的决定,再不多说,唐桀听了一时无言,阑珊则皱眉看着我缠着绷带的手:“倒是为了什么事?”

  “前几天,我杀了个人,”我轻描淡写,“容成潇,要做皇后的那个。”

  不理阑珊的骤然变色,我凑到唐桀身边,把右手的绷带几下拆掉,“沈霖说伤得不重,要我找你再看一下。”

  “嗯,”唐桀有些沉默,低头看着我的伤口,小心摸了摸,“问题不大。”

  我跟着问:“会不会落疤?”

  “你倒是在关心这个?”唐桀挑眉看我,少顷笑道,“自己手上被自己的剑落个疤,感觉很丢脸吧?”

  我知道他看出来了,“说的就是呢。”

  半年后,京北蓟州,剑法名家洛虹山庄。

  深夜时分,整座山庄灯火通明,走近了,还听得见刀剑喧嚣。

  山庄内,外围已经横七竖八地躺倒了许多尸体;中央的场院里,两柄剑犹自缠斗,围观的人不多,神色却现着得意,谁都看得出其中一个已经明显落了下风,已是在勉力支撑。

  即将落败的是陆兆元,他一个人从外至内的杀进来,,已经伤痕累累的身上再中两剑,他依旧只攻不守,这样不要命的打法,目标却并非这个身穿白衣的对手,而是那人手上稳稳抓着的,原本属于他的剑。

  任何一个名家名剑,几乎都会有剑在人在的说法,何况是陆兆元,身为倾城逆水的堂主,丢了细水,该是何等的耻辱。

  从始至终我都隐在屋顶暗处看着,尽管陆兆元越来越危险,依然没有出面,这是在他多年前当上堂主拿起细水的那一天就注定属于他的责任,无论生死成败,都是他应有的尊严。

  随着陆兆元被对手一掌击在胸口,重重跌落在地,缠斗暂时告终。

  一个一直被人抓住手臂扯在一边的蓝衣女子此时竭力挣脱,扑到陆兆元身边哭喊:“陆大哥!”

  白衣人仗剑前行几步,单手背后轻蔑一笑:“倾城逆水,也不过如此!”

  旁观的几人都随着哈哈大笑,陆兆元口吐鲜血,挣扎了一下,没能再起来。

  此时一个声音响起:“别忘了你自己也还是逆水的人,说话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白衣人看起来没有半点意外,转过头去道:“宫阁主来了好一会儿,总算肯现身了么?”

  宫怀鸣从另一侧走近,淡哼一声,并没说什么,顾绵绵跟在他身后。

  “呦,还有顾堂主,”白衣人持剑抱拳,笑得不怀好意,“两位一起现身,实在让在下惶恐。”

  顾绵绵对于不喜欢的人说话一向没有半点耐心:“哪里那么多废话!”

  “怎么能是废话?”白衣人不为所动,对着宫怀鸣挑眉道,“在下就一直不明白了,迎风阁以数万之众雄霸江湖,怎么会落魄到与小小的逆水堂比肩,唐桀常年不见露面,倾城早就是宫阁主的天下,难道就没想过要做一番大事?”

  宫怀鸣原地没动,少顷听见他应:“那要看什么样的大事。”

  “等我把逆水灭了,再与宫阁主详议。”白衣人却不肯再说,举剑就要朝陆兆元刺下去。

  看似毫无生机的陆兆元得了这喘息一刻,突然伸手攥住了剑锋,飞快地起身一掌攻出,然而这拼命地最后一击,却没有冲着关键的胸腹之处,而是攻向了白衣人拿剑的手腕。那人一惊,迅速做了选择,松手一让,紧接着一脚踹在陆兆元胸口。

  带着一串血滴,陆兆元和细水被那巨大的力道分别击飞出去,立时就有两个身影朝着细水纵身去夺。

  我比他们动作更快,早在陆兆元刚一动手,我就知道他要做什么,那个早已是强弩之末的人,此时要的,不过是夺下那把剑,尽他身为堂主的最后一丝义务。

  在空中一把抄下剑,我旋身落地,剑在手里利落一挽,站定。

  并不抬眼,我看着手里的剑,似不经意:“是谁要灭逆水?”

  场面一僵,所有人俱是惊讶,不管宫怀鸣是不是故意让人发现,在场没人想到还有一个我。

  “多谢怀鸣,”我没理任何人,只是对着宫怀鸣淡然开口,“既然是逆水的事,还是交给我吧。”

  宫怀鸣点头,神色虽有微动,倒并未在此刻说什么,旁边的顾绵绵却忍不住上前一步:“这么久你去哪了?”

  我冲她笑笑,没说什么,歪头去看陆兆元:“兆元,你还死不了吧?”

  陆兆元被那女子扶着,此时对着我勉力点头。

  “那——请问堂主,”我用下巴朝那白衣人示意了一下,“要怎么处置?”

  当我叫陆兆元堂主的时候,代表是作为逆水的一员听他吩咐,他听了一顿,费劲提一口气,声音低缓:“自是按规矩办。”

  他本就中了毒,伤得很重,这几个字让他再一口血呕出来,才又勉强添了一句:“有劳落影。”

  我对他笑一下,又皱眉轻叹:“弄得这么狼狈,传出去可怎么好?”

  “你是落影?”那白衣人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讶和谨慎,最后变成戏谑,“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听说你只跟逆水排行第一的过手。”

  我是知道这个人的,杜洪,四个月前加入逆水堂,两个月前的比武排行小胜了陆兆元,之后一直叫嚣着要见我,按规矩我是该出面的,只可惜这半年整个倾城都找不到我。

  我略略侧头,看了看他身后洛虹山庄的人,对宫怀鸣和顾绵绵道:“两位要是不急着回去,就帮忙清一下人吧。”

  以陆兆元的身手能力,不可能被人强夺得走细水,与这些人过手更不应该伤重至此,个中原委当然是他自己犯了大错,但无论如何,眼前这些人都留不得,如我方才所说,逆水的声名还是要顾一顾的。

  那两人当然明白我在说什么,愣一愣,倒也没有太多惊讶。

  “躲了半年变懒了么,”顾绵绵声音含笑,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指着杜洪补了一句,“这个人很讨厌,叫他死得慢一点。”

  赢下这个对手并无太大难度,顾绵绵回来的时候,我刚好替陆兆元把剑插入杜洪胸口,刻意偏了一点,让他一时半刻死不了,然后对着他惊恐的眼睛说:“现在你明白了?”

  “你——”他从喉头挤出一句话,“暗夜呢……”

  我瞥一眼他:“逆水堂清理门户,自然是细水的责任。”

  “倾城逆水,不过如此,”我转过身朝陆兆元过去,最后丢给他一句,“下辈子说话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在陆兆元身边停下,我先打量了一下那蓝衣女子,才开口问顾绵绵:“他怎么样?”

  “毒问题不大,”顾绵绵停一下道,“伤够重的,我救不了,得尽快送回去找城主。”

  我没有接话,反而问:“人都清干净了?”

  “嗯,”顾绵绵笑笑,“洛虹山庄到这一代就出了那么一个疯子,其他都是草包。”

  我一直盯着那蓝衣女子,果然见她神色一凝,于是把手中尚滴血的细水一挽,指向她面前:“这不是还有一个?”

  那女子一怔,并没有太多惊恐,只是坦然望我,不出声。

  急起来的反倒是陆兆元,气都喘不顺还要勉强说话:“落影!你别——”

  “别什么?”我扭头,难得肃然严厉,“杜洪是怎么混进逆水的,他洛虹弟子的身份没有那么难查吧?你是怎么中的毒,细水又是谁偷去给杜洪的,你因着这个女人性命已在旦夕,还要如何?”

  说着我问那蓝衣女子:“你有什么话说?”

  “你说得都对,”她迎着我的目光,“如果我死了,没人会把今日的事说出去,你会救陆大哥么?”

  “这话说得,”我一挑眉,“救不救他,你有什么资格谈条件?”

  她看一眼陆兆元,笑了一下:“凭我是柳家剩下唯一的人,你灭了洛虹山庄,今日不杀我,我早晚要找你报仇。”

  这哪里是在谈条件,分明是主动求死。

  “落影!”陆兆元一把抓住那女子手臂,断续对我道,“你别动她……她……差你很远,一辈子……也比不上的。”

  我皱眉没出声,倒是顾绵绵唯恐天下不乱的插话:“事情到这个份上,留了活口以后逆水堂还怎么在江湖上露面。”

  陆兆元一时更急:“我身为堂主……徇私……在先,丢剑在后,当……以死谢罪……”

  闷咳两声,他声音愈发微弱:“甘愿……死在细水之下……以全逆水声名。只不要动她,她绝……没能力寻仇。”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这一刻突然想到的是景熠说过的那句话。

  你已经有了如此大的弱点,我又怎么敢用你。

  我想,我是有点理解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道:“兆元,你徇私在先,丢剑在后,声名威信已失,不宜再掌管本堂,所以从现在开始逆水暂由我接管,你可有异议?”

  他略弯嘴角:“便……该如此。”

  “那么,你就已经失去了发号施令的权力,怎么处置,杀谁放谁,是我的事。”我淡然。

  “再动气力,你会死得更快,”我看一眼那蓝衣女子,阻止还急着要说什么的他,“你若死了,我会立刻送她去陪你。”

  说罢我转身,对宫怀鸣和顾绵绵道:“烦请两位做个见证,逆水灭了洛虹山庄,外头若有看不过去的,大可来找我寻仇。”

  一句话让陆兆元再没了动静,我将细水还剑入鞘,动身回倾城。

  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无论如何也要回去一趟,一路上顾绵绵一直追问我这半年去了哪里,说唐桀阑珊和黎原都急得不行,迎风逆水的人全得了吩咐去找,竟然一点音信都没有。

  我听了并不说什么,只带笑沉默。

  直到顾绵绵叹一口气:“落影,你是遇到喜欢的人了吧?”

  我歪头去看她,这举动给了她些许笃定。

  “我一直以为你会和黎原在一起,”她叹口气,接着道,“虽然我不怎么喜欢他,但似乎很难找到另一个能配得上你的人。”

  我微微诧异,复又苦笑,殊不知在另一个人心里,是我配不上他。

  我淡淡地摇摇头:“般配这种事,每一个人看到的都不同,想在一起的人觉得无关紧要,不想在一起的会在配与不配之间划出一道鸿沟。”

  沈霖早得了信,见到我明显有些激动:“这么久你去哪了!”

  “每个人都问我这个问题,”我笑笑,“找不到我很丢脸是不是?”

  他皱眉:“落影!”

  “如今景熠不需要我了,倾城需要我的时候也不多,”我垂眼淡笑,“我去了哪还重要么?”

  顿一下,我把细水放到他面前:“兆元卸任,逆水堂选新堂主的事,交给你了。”

  他没理,只低头看我的手,问:“手上的伤没有落下什么吧?”

  “嗯,”我伸了光洁的手背给他看,“唐桀的药很好,连疤都没有留。”

  他点头,沉默少顷,道:“其实——那回的事的确不是他的意思,只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

  我平静得眼睛都没有动一下:“我知道。”

  “你知道?”他十分惊讶。

  我轻轻弯了嘴角:“我只是想引他来,看看他的反应。”

  “看了能如何?”沈霖没有计较我当日瞒他,而是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道,“他想见你。”

  这么久过去,听到这样的话心还骤然一缩,我吸一口气,笑着:“那不是说了么,落影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了。”

  “你这又是何苦?”他叹息着,“动用那么多人找你,也是他的意思。”

  “你想说这又是他的妥协?”我笑容减淡,“沈霖,我和他之间的事,你看了许多年了,我以为只要我用心守候,早晚有一天可以在他身边赢得一个位置,我承认我错了,他用身份地位生生地压出一道鸿沟,我越不过去,再努力多少年都越不过去,这不是谁妥协一下就能烟消云散的。”

  “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妥协,要见我,不过是要逼我再看清一遍事实,”我勉强笑一下,“我已经看得够清了,就不去了吧。”

  沈霖用一种充满心疼的眼神看着我:“落影,你不能就这样被毁掉了。”

  我低头:“就算毁掉,也是我自己选的路,怨不得谁。”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拥有了配得起他的身份,可以站到他身边了,他会不会再找出另一个借口来将我推开?”

  抬眼看他,我依旧是淡笑的表情,“如果可以,我很想去试一试。”

  京城,容成府邸。

  夜幕下,灯火低垂,这一片雕梁画栋丝毫不见黯淡,如一只沉猛的巨兽,时刻留了一丝目光,眈眈注视着不远处暗红的宫墙。

  天已是将亮时分,书房内的容成弘彻夜未眠,辗转踱步,一直到我悄无声息地立在他身后:“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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