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文件卡了一会儿，打开了。
进度条一秒一秒地推进着，开头几秒都没什么声音。钱双曲等了一会儿，听到里面细细密密地响起了摩擦声。
然后是个稚嫩的童声。
“打开了吗？开始了吗？”童声这样说道。
“嗯，开始了。”
有个女声说道，听起来很轻，又有点冷淡。
“咳咳。”童声清了清嗓子。
再张开嘴说话时音量比方才大了些。
“闻名中外的黄山风景区在我国某省南部。那里景色秀丽神奇，尤其是那些怪石，有趣极了……”
抑扬顿挫的童声响起，明显是小学时标准的“带感情朗诵课文”。
《黄山奇石》是他小学时的课文，他还记得。当年还是学习小组长的钱双曲也读过，还认认真真地检查过组员背诵，这么多年了也只记得开头一句而已。
闻名中外的黄山奇石——不，风景区。
就这一句还记错个词。
音频还在继续放着，课文还没朗诵完。
“‘仙人指路’就更有趣了！远远望去，那巨石真像一位仙人站在高高的山峰上，伸着手臂指向前方。……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奇形怪状的岩石，正等着你去给它们起名字呢！”
读完了。
他就坐在这儿听着小孩儿读了五分钟课文。
钱双曲刚想关上音频，光标挪到右上角的x时却顿了顿。
他低头看了一眼进度条。
——刚一半。
文件还继续播放着，可声音却停了。童声不再继续，音响里放出的声音只有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像是刻意在压抑。
钱双曲一手攥上拳，眼睛盯着进度条不放。
他又不敢快进，怕落下些什么，同时又很着急。
为什么还要录？为什么不关？
为什么只是读个课文还要录下来？
钱双曲靠着转椅，深深吸了口气。
天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好奇，为什么一定要听到最后。
就像是，冥冥中觉得，这个音频文件并不只是录个音这么简单。更像是在寻找一些共通点，通过一个普通的文件，寻找和里面童声拥有者的共通点。
那个童声应该就是夏五常，很小时候的夏五常。
进度条不紧不慢地前移，终于在快到结尾时又有了声音。
那是细微的碰撞声，声响并不大。
紧接着，童声再次响了起来。
带着试探与小心——
“…妈妈？——”
声音戛然而止。
钱双曲从极度认真中回过神，视线移到进度条上去——
还没结束，还差一点。
他抬起头，椅子往后退了退。
“…五哥，你回来了？什么时候进来的啊哈哈哈……”
钱双曲瞬时间有种被抓包的尴尬，他有些无措地挠挠头，无意识地转着转椅。
可能是听得太认真了，夏五常用钥匙开锁的声音他完全没听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在这儿听了多久。
夏五常皱着眉，手慢慢从键盘上离开。他脸绷得有点儿紧，和昨天的样子判若两人。严肃得看起来有点儿吓人，这表情让钱双曲愈发心虚。
“那个…我就随便看看…五哥，”钱双曲摸了摸鼻子，碰了碰他的手臂：“你…小时候声音真清脆。”
夏五常就像是在他这一下碰触之后猛地回过神，有些恍惚地眨了眨眼，脸色很快缓和过来，就像平时一样。然后他温和地笑了笑，说道：“小时候没变声，是挺好玩的。”
“嗯。”钱双曲点点头，“录这个…老师要求的么？”他像个傻子一样问道。
其实完全是为了转移话题，缓解尴尬。
但并没有什么用。
“……不是，”夏五常说，手指摸了摸桌面，“随便录的，录着玩儿。”
“哦。”钱双曲没话了，“读得…挺流利的。”
艹！
用你说！
钱双曲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当小组长，背着小手检查课文的辉煌年代。
果然话一出口夏五常就乐了，方才尴尬的气氛因为一句尴尬的话荡然无存，这大概就叫负负得正吧。
“嗯，谢谢组长。”夏五常说道，说完，转身出了房间。
钱双曲没说话，又坐了一会儿。从门口看见了厨房映着的白光，知道夏五常进了厨房。
他转过头，视线转到屏幕上。进度条走到最后一小段，不动了。时间还剩了一分钟。
然后他抬起手放到鼠标上，慢慢地移到右上角的x上，点击。
这次是真的关了。
钱双曲叹了口气，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踱步到厨房，站在门口没动，身体靠在门框上。
“晚上想吃什么？”
夏五常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
他刚拿出来一块肉，正不知道做什么好。
“随便吧。”钱双曲说，“吃什么都行。”
夏五常又站了一会儿，走到阳台上翻了半天，拿了一袋料出来。
“我前阵子买了鱼香肉丝的料，一直都忘了做。”他一边把肉切成丝，一边对钱双曲说道：“今天就吃这个吧，还有什么想吃的么？”
钱双曲想了半天，就在夏五常以为他啥也不会说了的时候张了张嘴：“水煮肉片。”
油锅嗞啦一声，夏五常没听清：“什么？”
“水煮肉片。”
“哦，那个料我没买。不然明天我去买吧，明天晚上吃。”夏五常放大了音量说道，态度特别好，完全不是昨天对蒋云琛那种同款冷漠。
“好啊。”钱双曲应了一声。
他默默地看着夏五常翻炒着那一堆食材，不进不出的，站在门槛上。
夏五常回头看他一眼：“油烟全跑屋里去了。”
“什么？”钱双曲没听清。
夏五常摇摇头，不再说话。等到鱼香肉丝出锅才又张开嘴：“我说，油烟全进屋里了。”
“哦。”钱双曲转身走了，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我把窗户都打开了。”
“哎，”夏五常乐了，“你就不能进来或者干脆出去么？把门拉上不就完了？”
“不能。”钱双曲望着他，整个人非常欠揍非常皮，“我就想站这儿。”
“那你站着吧。”夏五常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还想拌个凉菜，你有什么不吃的么？”
“不吃凉菜。”钱双曲说。
“滚。”夏五常言简意赅。
钱双曲笑了一会儿，说道：“我不吃海带，剩下的都能接受。”
夏五常转过身，“你说巧不巧，”
“巧不巧？”
“我刚打算凉拌个海带呢。”他说。
钱双曲走过来看着菜板上切好的蒜和辣椒：“没有黄瓜么？”
“…我没买。”
钱双曲又回到了门口：“那就不吃了。”
“将就吧。”夏五常继续切海带，“诶，你介不介意讲讲那天的事儿。”
“哪天？”
“……”夏五常斟酌了一下，“被打那天。”
“哦，可以啊。”钱双曲特别大度地说道，完全没有被揍得肋骨骨折、脸杵泥塘里的样儿，反而像是个战斗鸡一样，一提就亢奋，恨不得让全世界知道自己被揍了。
英雄钱双曲——英年早逝，深表惋惜。
夏五常在心里送了他一面锦旗。
“就之前，没放假的时候吧，放学特别晚，你也知道。”钱双曲慢慢悠悠地讲，看着夏五常拌凉菜。
“有天晚上回家的时候路过个胡同，平常都没人，我也不往里瞅。就是那天吧，那个胡同里有动静，还是个女声。”
“好像是在呼救，我就过去了。”
钱双曲停了一下，“确实有人耍流氓的，那女生一直在挣，一边挣一边踩他脚。看我进去之后挣得更狠了，然后拎着书包就往那人脸上砸。”他笑了笑，“我从来都没见过女的能狠成这样，那书包看着就沉，砸了好几下。我都觉得我是进去救流氓的命的。”
夏五常也笑了，拿着醋瓶子的手不停地抖：“然后呢？”
“然后我让她先走了，我又揍了那个流氓一顿，下死手，但避开致命的地方了。”钱双曲耸了耸肩。
“这和你被群殴有什么关系？”
“是啊，我也觉得没关系啊。”钱双曲说，“可是谁知道那个流氓就记住我了啊，还专门找人去堵我，估计观察挺长时间了。嘶——也奇怪，那么黑的晚上，他是咋记住脸的我都不知道。我都记不住他的脸啊！”他顿了顿，接着无所谓似的说道：“不过那天我也认出他来了，这么长时间了，他胳膊上的石膏还没拆。”
夏五常回过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遍：“我要是揍你一顿，揍得你全身上下多处骨折，你也记我一辈子。”
钱双曲也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夏五常偏白，还常年穿白衬衫，显得整个人弱不禁风，怎么看怎么是个羸弱的文人。
于是他嗤笑一声：“五哥，你还真不一定打得过我。”
夏五常笑笑，并不答话。
是么？
“行了。”夏五常把拌好的凉菜端过去，和鱼香肉丝放在一起：“坐下吧，我盛饭。”
“……我盛吧，你坐着。”钱双曲走过来，从他手上拿走了饭铲，拍了拍他的肩：“坐下吧英雄，忙活一天了都。”
夏五常出奇地没再推脱，转身坐下了。
“……你是直接被堵胡同里的么？”夏五常看着他的背影问道。
“嗯……不是，”钱双曲放下一碗，又拿起个空碗：“我没事去那地方干嘛？我就是路过，在那外面被堵到的。”他说，转过身来，把一碗饭放到夏五常面前，坐下了：“我怕在大街上打起来不好看，扰民。”
“那你怎么不跑啊？那么多人，谁都打不过啊。”
“跑？不跑。”钱双曲挥挥手，筷子点着眼前的菜，“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也要打。”
“这是发傻。”夏五常接了一句。
钱双曲挺中二的，心里有那种个人英雄情结。
“你不懂，”钱双曲叹了口气，看着夏五常把鱼香肉丝换到他面前，说道：“不懂我们这种孤独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