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冯钰笙斜倚在车儿板子上,悠闲地晃着手里的狗尾巴草,林轻屿坐在马背上,听着冯钰笙在背后振振有词地念叨,扬起的嘴角就没有落下,“殿下可是无聊了?”
“是有些,”冯钰笙用手支起拱桥型贴在眉骨上,西斜的太阳一半皆隐没在杂乱无章的树丛中,冯钰笙心生苍凉之感,半晌才又添了一句:“林兄,今个儿太阳落山前咱能到巴陵郡吗?”
林轻屿侧过脸来,金色的夕阳渡在他脸颊的轮廓上,冯钰笙看见他微微一笑,又飞快地转过头低低沉沉的嗓音像极了天边即将敛去光辉的黄铜块儿,“应该能到罢……”尾音都化作浮动颗粒里的一抹叹息。
冯钰笙眯起眼睛盯着林轻屿宽厚的背影,暗自诽腹道:“前些日子你还躲着我,怎么现在倒是在我车撵上做起马车夫了?”
巴陵郡其实并不算是位于大兴边陲,最多只能算是大兴南部的一坐依山傍水的悠闲地。
“依山傍水都是说得好听,”冯淰琴跃下马车,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巴陵郡地势起伏,四面环山闭塞的紧,江水都只算擦着边流,说白了就是穷乡僻壤。”
说这话时,远处风化侵蚀得早已看不清原样的城墙还似乎是在响应他的话似的,抖抖索索滚下一串沙石。
“这地方太守是何许人也?未见这城墙都快塌了吗?”陆衍急得直跺脚,冯钰笙怕他又扯出一番“百姓家国”的道理来将他自己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连忙打住。
“奇怪,这太守得知亲王来此,不应早早就出城迎接吗?”
“许是记错了时辰?”
众人干杵在城门口将近小半炷香的功夫,这才看见原本派去通报太守迎接的士兵搀扶着一位形容枯槁的官服老人出来了。
“……”
“轿夫半路上滑了一跤,险些把我这把老骨头都摔散咯,幸好这位小伙子眼疾手快……”
冯钰簏额头青筋直跳,“你就是黄智松?”
“正是卑职。”
冯钰笙见黄智松大有跪拜行礼之意,好像听见他的骨节之间都发出类似于碎瓷片的摩擦声,倒抽一口凉气,生怕他下一秒就碎全了。
好在冯钰簏虽是恼火但起码还记得尊老爱幼,“黄太守不必行礼,不知太守今年贵庚?”
“卑职不才,在这巴陵郡当了半辈子官,如今已年逾古稀,也没为百姓做些什么。”
“确实平庸。”冯钰簏刚抬手想下令让马车进城,就只见黄智松眼里闪过一道奇异的光,他身边的小童忽然开口道:“不得行,嘞个车往里去不好开哒。”
“……”冯钰簏一时间没听的懂这位乡音醇正的小孩所讲的话。
“卑职已经找了几个棒棒为二位亲王搬运行李。”
“棒棒?”睡眼惺忪的戚灵勋和戚灵犀二人从瞿鹰背后探出脑袋,林轻屿这才想起当日金陵一别,本来是想让灵勋和灵犀留在尹家好生教养着的,哪曾想这两个小祖宗半夜就偷爬上马车,直至行出了城门才被瞿鹰揪出来。
冯钰笙倒是没多说什么,反而是林轻屿恐吓了这两个小孩子一路,说打仗有多吓人,南方的虫子有多大只的,把灵犀吓哭好几次,可你去问她想不想回去了,她偏偏把小嘴一咬,泪花还在眼里打转,口中却仍然执拗地说不。
“这都是谁教出来的啊……”林轻屿不止一次地小声和詹瑄抱怨,殊不知他们暂时的教书先生陆衍在马车内温暖的被褥间莫名打了个寒战。
“小友且跟着老朽进城看看吧。”
“站在脚夫旁边的就是棒棒。”戚灵犀往瞿鹰示意的方向看,见几个穿着短衫毛边粗布衣的男人站在墙根边上,手里各抓着一根扁担,那些扁担有的表面已经光滑得发亮,几圈布绳缠绕在上头,像极了饱经风霜的老人。
夜色下,巴陵郡的城门缓缓敞开,冯钰笙暗自在袖中握紧了拳头,跟随在冯钰簏身边缓缓踏进这一座魏琪扑朔迷离的局中,最先亮出的一枚棋子。
冯钰簏见到眼前的景象倒是明白为何马车使不进去了——眼前的青石板路被中间一道不过三掌宽的驰道隔开,上头已经有了独轮车长年累月行驶而过留下的车辙印。而有的地方是曲折的石阶蔓延过去,拐入不知哪家的屋子后便不能被看见了。房屋楼阁皆是高低错落,甚至能在一楼坐着,寻到别处三层小楼的房顶的碧瓦又凌乱了几片。
正是夏夜,不少百姓就坐在门前纳凉,很少有人掌灯,一眼望去那零零散散的房子就只是安静地浸没在夜色当中,倘若不走近,许是以为屋主一家早早地歇下了。
太守府就在这片起伏不定的巴陵郡正中,小童提着一盏纸灯站在门口,等到远远看见队伍上山之时才匆匆忙忙把灯点上,黄智松指了指掉漆的破败门面,说是已经给他们安排好住处,只是地方小,可能会有些拥挤。
冯钰簏的脸已经臭得能做臭豆腐,林轻屿也是掩饰不住的不快,亲王南征,不给足兵甲粮草就算了,就连落脚的地儿都这么寒碜,这简直就是魏琪给的下马威。
冯钰笙却谈笑如常,他恭恭敬敬地向黄智松道谢,黄智松见他礼数如此周到,丝毫不见怠慢,全然当他是长辈对待,竟然觉得愧疚万分,于是招呼提灯的小童赶忙带一行人进去。
走了太久的夜路连盏灯都难以见到的冯钰笙此刻见了那团光晕倍感亲切,可惜好景不长,那里头的油和灯芯都烧到了底,在艰难地跃动了三五下后,灯噗的一声灭了。
“……”
“真是穷得超乎我的想象。”冯钰簏喝了一口桌上的茶,呸的一声吐了出来,“什么陈茶,难喝的跟洗脚水似的。”
冯钰笙在心里嘟嚷一句“难道三哥你喝过不成”笑着低头吹去浮渣,抿了一口杯中的茶。
“这你也喝得下去?”冯钰簏眉毛拧在一起,做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三哥,魏琪要我们南下平乱,定是在路上使了绊子,而且不会只是一个。虽不知他意欲何为,可总不会是好心叫我们立功去。这只是个开始。”
“一路上那些杂碎多得恼人,本以为他至少也该消停点。”
“人为刀俎,他何时手起刀落,还不是他说了算?”
“那依五弟的意思?”
“先排除城中异己,让长史把巴陵郡的地图呈上来,我打算亲自走一趟。”
“那我同你一道去……”
“不必,我让林轻屿和我同去。”冯钰笙放下杯盏,“三哥,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办,你且附耳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