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滚滚,白雨跳珠似的滚落在驾车林轻屿的蓑衣上。
“幼山,你可曾后悔过?”车内的冯钰笙身旁躺着两个孩子,睡颜宁静。
“有什么好后悔的。”林轻屿笑着摇了摇头,“眼下我们往哪里赶?”
“还是按原计划往金陵,你联系上玟书兄了么?”
马车走得不快,夜间弥漫的水雾笼罩了整条驰道,只有马灯微弱的灯光能够照出前方一小块路来。
林轻屿压低了斗笠,轻声说:“瞿杰去了三日,想来也该回来了。”
“你的黑鹰,叫瞿杰?”冯钰笙一双凤丹眼微敛,将孩子们身上下滑的裘衣往上拉,一边处理小腹的伤口。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林轻屿沉默时只有马蹄声伴着雨声闷闷地叩击地面。
“你伤怎么样?”
“不算严重。”
“你还是仔细些,你不比我皮糙肉厚不要紧。”
不知何时,雨夜中飞来一只黑鹰,它抖了抖身上的羽翼,甩出一身的水花,立在林轻屿的肩上。
林轻屿取下它脚上用蜡封存的信件,打开来粗略扫过,长吁一口气。
冯钰笙撩开帘子探头问道:“如何?”
“瞿杰找到玟书了,陆监军和幸存的妇孺们过不了芒种便能到金陵。”
“那么伤兵呢?”
林轻屿苦笑连连,“只字未提,但我知道,恐怕……”
兄弟们也不知埋骨何处了,也立个碑,好歹能再去祭拜。
不成事,倘若立了碑,万一被那群孙子给掘了坟墓岂不是打扰弟兄们休息。
冯钰笙心下了然,也没再说话,只是他下垂的唇角落入林轻屿的余光中,无端又勾起了心池的一阵不可名状的涟漪。
而正值阳春三月的江南水乡,金陵尹氏正宴请八方来客,广纳天下贤士为门下客卿。
尹氏不光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富商,同时更是大兴多位贤妃名后的母族。
士农工商的阶级观念已经逐渐被打破,富商们花钱买官的事也是屡见不鲜。尹氏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早在仁宗即位之前便在朝中拥有不少势力。就算现如今魏琪一党对尹氏大肆打压,数位官员被罢职,尹氏仍是朝中暗流里必然的一股。
尹氏的嫡系少爷尹明斐正是皇后尹氏的幼弟,方是弱冠之年,风神俊朗,才华横溢。
曲水流觞,觥筹交错,众宾欢矣,尹明斐着一身灰色素裳穿行其中,更是非凡脱俗。
冯淰琴倚在海棠树下的竹藤躺椅上看着尹墨雪绣猩红肚兜。
“嫂嫂,那里好生热闹。”
“你伤还未痊愈,不可跟着小叔胡闹。”
冯淰琴懒懒地翻个身,嘟嚷道:“我有些担心五弟,他无端失了联系,也不知是遇上什么了。”
“笙儿福大命大,定会没事的。”
“我也信他。”冯淰琴眉宇间的担忧还未曾散去,就听得尹明斐一声清脆的叫喊声从远处传来,“哎呦!大外甥!你可算回来了!”
冯淰琴腾地坐了起来,单手一撑便下了藤椅,伸长了脖子往那头张望。
冯钰笙穿着一袭白衣,比尹明斐的更素,他身形似是窜高了不少,手各牵一黄发垂髫的孩子。他身后的高大男子穿着靛蓝色的布衣,身后负着一把巨剑。
冯钰笙仿佛有感应一般,明亮的眼神直直对上冯淰琴的眼睛,冯淰琴轻功跃起落至冯钰笙旁边,一把搂住冯钰笙,抱得特别紧,然后按住他的肩膀从头到脚地盯着看。
“快让我看看,缺胳膊少腿没有。”
冯钰笙有些不好意思,压低声音冲冯淰琴道:“皇姐,别人还在看呢。”
“瘦了。”冯淰琴拍拍他的脸。
“瘦了也精神了。”尹明斐把扇子往手心一敲,打量冯钰笙的身高,“也高了不少。”
“这位公子是?”
“晚辈林轻屿。”
“是林垕辰的小公子吗?”尹明斐双眉紧蹙,只是这神情不光一闪而过,立刻又笑面逐开,“前辈不敢当,不过就是金陵尹家的闲散少爷罢了。”
“幼山兄,你别听他胡说,”冯钰笙揽过尹明斐的肩膀,“这是我舅舅,尹明斐,同你差不多大,从小能读能诵就是不愿意入世途,十几岁的时候就将尹家的金算盘接了过去,从此掉进钱眼里出不来了哈哈哈……”
林轻屿这一路上从未见冯钰笙如此轻松过,忽而有些不忍心打断他明媚的笑容。
冯钰笙哄着一圈人笑罢,这才正色道:“我和幼山兄还带了两位可怜的小朋友。”
“是戚远的一双儿女。”
“没想到事情已到了这种地步。”尹明斐长吁短叹了一路,指着挂有“避无可避”四字牌匾的一间黛色房屋,“我将他们安置在这座院落,和你们住一起,相互有个照应。”
“那我去看看他们。”
戚灵犀和戚灵勋已经知晓了冯钰笙与林轻屿的真实身份,姐姐是断不会再叫的了,见冯钰笙推门进来,灵犀放下手中的糕点,坐在雕花圆凳上晃着小腿,低头偷瞄他,灵勋则大大方方地起身行礼,“五殿下。”
“灵勋,你与灵犀暂且住在这里,过一段时日我让尹明斐找位先生教你们读书。”
“殿下,我想习武。”
冯钰笙盯着他,撩衣坐下,轻轻敲着桌子。
“殿下,我要为我的父母亲报仇雪恨!我要杀了他们!”
“如果这世上酣畅淋漓地打上几场便能够解决所有问题,那也是快活。”冯钰笙抬起手,往他额前重重弹了一下,“只可惜,这世间诸多难题,并没有这种捷径可走。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
“你以后会明白的。你还太小。”
“可殿下您,不也还未及束发吗?”
冯钰笙笑而不语,“你要学武也未尝不可,只是学武的目的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守护自己所珍惜的东西。”
灵勋犹豫地转过头去,灵犀正望着他笑,“哥哥?”
灵勋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再看向冯钰笙时,顿时染上崇拜,“殿下……”
“哈哈,不用如此看我,走吧,该用膳了。”
“嗯!”
等在门外的林轻屿将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居然也不觉得讶异了,许是这一路披荆斩棘走来,冯钰笙已经在无数个细节里表现出超乎同龄人的冷静和成熟。
他其实也未尝没有少年心性,在秋暝山吃着没有一点调料的烤山鸡时居然会畅谈起自己的江湖梦想,林轻屿这才明白这个在深宫中长大的小皇子,向往的不是皇权富贵,反而是想做一个江湖侠客,四海为家。
只是,一双无形的双手,将他按在了这里,因为他是,大兴的皇子。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