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将近，冯钰笙窝在茅草屋内的床榻上却毫无睡意，屋外静得出奇，连稀落绵长的犬吠声都不曾有过，可这浓稠如一滩幽水的夜色下，定有什么在蠢蠢而动。
那些素日里隐藏在无法察觉的墙角的，那些寻常躯壳下真正的皮面。
幽暗的藏兵洞内，詹瑄不可置信地把手中细小的纸条翻来覆去看了一遍，黑鹰停在林轻屿的左肩甲上，低头啄食林轻屿右手端着的一碗生肉。
“这是吴叔寄回来的吗？”
“你说呢？”林轻屿抚过黑鹰光滑的羽毛，苦笑道。
“那你……打算怎么——”
“报告将军！城外西北方向五里一座沙丘后出现一队铁骑。”
“报——”小六急匆匆地从另一侧奔来，“将军，我军粮草库起火了。”
“佯装个样子救下火。”
“是！”
“报——将军他们人越来越多了，是库伦二皇子朗格带的兵，他派了一骑兵到我们城下喊话。”
詹瑄还未来得及开口，只见林轻屿抬了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转而问小六；“说的什么？”
“大兴的皇帝下了一纸诏书，已经把丝绸之路上所有驿城送给他们库伦了，并且直到嘉峪关，十座城池皆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荒谬！大兴现在哪来的皇帝？还有这城池是说给就给的?”詹瑄一章拍在冰凉的砖石上。
“那人还送了诏书来……”
小卒递了过去，詹瑄一把抖开，草草看过一遍丢给林轻屿，“魏琪那帮孙子真是狗娘养的。”
詹瑄目眦尽裂，“你怎么回的？有诏书老子也不认！”
“额……他们说就知道诏书不管用，所以……他们打算强——”
小卒话音未落，敌军冲锋的号角如滔天海浪霎时间盖住了他渺小的声音。
“点烽火。玟书，只守不攻。”林轻屿扣上头盔，“我先去城中，看看戏台是否已经搭好。”
冯钰笙猛然间被冲锋号惊醒，他一个鲤鱼打滚跳下床，一边胡乱扣着棉衣一边冲出房间。
院落内站着一身青衣的陆灏，他背对着冯钰笙，微微仰头注视着天空。
“监军？”
“阿笙，你听见了吗？”
“是铁骑在攻城的冲锋号，那边的火光又是怎么回事？”
“你不害怕吗？”陆灏回过身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笑。
“我为何害怕，男儿郎断不会为此觉得恐惧。”
“说得好啊，那你愿不愿意，同我出这座院落，去兵荒马乱中走一遭？”
“大人，你别骗他了。”秦伯推开院门，一群妇孺抱着细软铺盖走了进来，而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群穿着软甲的男人，其中有一位甚是面熟，正是今晚冯钰笙买糖人时遇见的。
冯钰笙眉头微皱，心中顿时明亮起来，“难不成这些是奉命伪装成百姓的士兵们？那么……我记得着火方向是粮草库，难不成那也是一个骗局？纵火的人确实是我设想过的‘内应’，只是守将早已料到。”
“林将军在哪里？我要去寻他。”
“他正在捉拿城中内应，怎么了小兄弟？”
“带他去吧。”陆灏拍拍冯钰笙的肩膀，在他耳侧轻声道了句，“诸事小心啊，殿下。”
冯钰笙惊愕地看着他，“陆灏，你……”
“快去吧。做你想做的事。”
陆灏温和地盯着冯钰笙的背影，腹语道：“那年除夕，臣有幸在酒席宴会上远远看过殿下一眼。五殿下，颖悟绝伦。”
城中万家灯火通明，凌乱的街道上还有百姓在奔逃，冯钰笙往北门粮草库跟着林轻屿的亲兵策马狂奔。
“兄台，你们林将军是不是叫你们暗中盯紧杂碎的尾巴，等一场火燃起便立刻行动？”
“你怎么知道的……”
“哈，我不同你讲。”冯钰笙咧嘴一笑，踩着马背灵巧地落地。
“将军，这位阿笙小兄弟想要见您。”
“林将军借一步说话。”
林轻屿盯着冯钰笙挂在脸上的微笑，“你们先退下。”
“林将军好生聪明，虚报城中布防图，和库伦奸细演一出欲擒故纵的戏。”
“这不难猜，我反而很好奇，你是什么人。”
冯钰笙低头矮身躲开林轻屿劈过来的剑鞘，林轻屿又劈过一道剑风，掀起冯钰笙的发丝。
“怎么还打起来了？小兄弟是细作吗？”
“都别过来。”
冯钰笙闪到一位士兵身后，抽出他的剑用剑背接下了林轻屿第三击，接着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把剑插回那人的剑鞘。
“林垕辰的小儿子，林轻屿，初见是我失礼了，在下冯钰笙，表字文竹。”
“冯钰笙？五皇子？”
“名动京城的五皇子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证明自己就是五皇子？”
“我无需证明。”冯钰笙轻笑，双手背在身后泰然自若地望着林轻屿。
“真是五皇子？”
“微臣冒犯了。”林轻屿单膝跪地，“臣，茂城守将林轻屿叩见五殿下。”
其余士卒大惊失色，也要跪下来，冯钰笙忙抬掌道，“诸位快快请起，现下无需拘泥于这些礼节。”
“京城事变，魏琪一党乱臣贼子设计陷害我皇兄，里通库伦，拱手割让我们大兴的河山，我与皇姐在京郊走散，遭遇宁徵追杀，遂流落于此，幸得林将军出手相救。”
“五皇子，那京城现在如何了？”
“尚且不知，但魏琪一定会推自己的外孙当这个傀儡。”冯钰笙回答这些时神情平静，眼底一闪而过的苦涩那样悄无声息。
“茂城不得不守，我们起码要为身后驿城以及边关争取转移、设防、集结的时间。虽然茂城以南不远就是西域都护府，先不说西域都护有无叛变的可能，我朝历来重文轻武，都护府没有拿得出手的军队，不能对他们抱有太大希望。”
“倘若其余守将并无抵抗的打算呢？”林轻屿敲了敲边僵地图，“为了城中百姓也好，为了自己也罢，包括我在内，也许都各有各的打算，你又怎么知道，这不是一场还未开战已定胜负的战役？”
冯钰笙没再说话，他单手托着脑袋，测过脸望向狭小的窗外，桌案上一灯如豆，暖黄的光洒在他的下巴，脖颈，还有精致的锁骨。
“五皇子还小，不明白这些也是人之常情。”林轻屿起身走到沙盘前，揣起两三只红旗。
“我信你。”冯钰笙转过脸，“将军，若我猜得没错，老吴‘回家’后，飞鸽传书了一封信件来。”
林轻屿握旗的手紧收。
“信件的内容我不得而知，但倘若你不是忠良死节之臣，当我表明身份时早已将我捉去送给库伦二皇子做下酒菜了。更别提此刻与我共处一室，听我说些懵懂少年的荒唐话了。”
“你这哪是懵懂少年？！”林轻屿在内心咆哮，“小瞧他了，这个五皇子，简直是个人精啊！”
“信件内容早已销毁，其中提及我大哥林轻剡与俞振飞‘私交甚密’。”
“镇国侯府设在朱雀门往东，我策马经过时，红漆木门上挂着一卷黄绸。我猜测，这是他们用作识别的标记。”
“这算不算落实我大哥反贼的罪名了？”
“林将军，你大哥此举，大抵也是为了你的家人吧。”
“这是他的选择。”
“那么你的呢？”
“从我穿上走兽朝服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选好了——
镇一方疆土，护一方百姓，惟愿四海升平，国强民富。为及此愿，青山埋骨也在所不惜。”
弱冠之年的将军分明是站在一方井隅内，可身后却犹如拥有波澜江河，好像他抬手便能揽星摘月，拥抱银河入怀。
“我要去金陵，茂城守不了多久，我知道粮草库着火只是个幌子，真正的军粮你早已转移，但粮草始终有限，我们没有后援，必须找到机会突围。”
“去到金陵以后呢？”
“金陵尹氏，也就是我外祖家，在江南根基稳固，养兵三年，便能与魏琪一战。”
“魏琪的势力有多大，你可知道？”林轻屿见冯钰笙不曾回话，又说：“五殿下，大兴早已千疮百孔，内忧外患，这场宫变不过是一个开始。”
“我明白。”冯钰笙起身走到沙盘边，随手抓起一把沙砾，细小的流沙顺着指缝滑落，“大厦既已千疮百孔，不如推平它，重塑一座更宏伟的殿宇。”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