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子昊左一句赵副局长，右一句赵副局长，还他妈的一直刻意强调着那个“副”字，让赵长雄真的是尴尬难堪到无地自容。明明只是上海督查厅里一个连正职都不是的小小副局长，还以为自己真成了什么大人物似的，一直在别人面前吹嘘摆款。
而最令人心慌惶恐的，安子昊说这话时，脸如春风，语气轻缓，最后几字“算算帐”，却是一字一顿地迸出，赵长雄听了，只觉得双腿发软，冷汗直流，人顿时如泄气的气球——蔫了。
路泰见状，赶紧上前打圆场。
“赵局长为了上海的治安平安，可谓费尽心机，日夜操劳，也是累了。”路泰亲自扶着赵长雄往码头外走，边走边对簇拥在身后一帮小喽啰数落地道：“你们这些当小的，怎么这么不懂照顾体贴上司！快点，扶赵局长回家，早点上床歇息去。”
两个手下机灵地应了，上前把赵长雄肥胖的身躯扶了过来，一左一右地架着。
来时浩浩荡荡，威风八面的一众人等在路泰的陪伴下，此时灰溜溜，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码头。不一刻，在两条看门狗的旺旺叫吠之下，汽车引擎响起，最后开走了。
码头安静下来，李风让工人立马把甲板上的箱子收拾好了，已撬开的盖子又用钉子给钉上，并且把这些箱子搬回仓库里。一切搞好了，甲板上只剩下三十来只还未曾开盖的箱子堆在那儿。
一直看着他们操作的薛敏学心里默默地数着剩下的箱子。他猛地转身，从船上跳到岸上，来到安子昊的身后，急道：“安子昊，其他的箱子呢？”
安子昊缓缓地转身与他面对面，眼神犀利地看着他，冷声地道：“你要不再大声一点喊，我不会介意的。反正赵长雄他们走了也听不见。”
薛敏学顿地一愣，下意识地也望了望入口。他上前一步，湊至安子昊的耳侧，质问地道:“你究竟把剩下的货弄去哪了？”
安子昊微哼的一下，却没有回答，举步往仓库的方向而去。薛敏学微怔，嘿的一下跺了跺脚，也只好跟了上去。
大概一顿饭的时间，船上的八九个工人已把甲板拾掇整齐了，其中一个汉子上前对李风道：“李爷，都收拾好了。”
李风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袋子，里面装了沉甸甸的大洋。把钱袋子抛到那汉子手上，他沉声地道：“这些大洋是给各位兄弟今夜加班的工钱，你们自己平分了吧。”
那汉子望了望手里袋子，掂了掂，看了看李风，迟疑地道：“李爷，这钱……多了。”
李风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多，今晚大家也是累得够呛的了。多出来的，就当是给各位弟兄压惊的茶钱。只不过……今晚码头上的事，你们的嘴巴给我严缝一点，别四处乱嚼舌头，回家了跟家里人也不能说，就当从没发生这事就好了。日后，安先生断不会忘了各位今天的帮忙。但这事要是传出去了……”
李风欲言又止，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那汉子往身后望了望，跟几个弟兄交换了一下眼神，回头对李风道：“李爷请放心，咱们都不是娘们，嘴没那么碎。安先生一向待我们不薄，是把我们这些码头苦力当人看的好老板。咱们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那个什么嘴唇没了……牙齿就冻没的道理还是懂的。我们感恩，只要安先生有事吩咐，即便没这些钱，我们也不会干出忘恩负义的事来。”
“诸位的情义，李某在这谢了。”抱拳，李风欣慰地点头。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汉子的肩膀，“都回家吧！家里老婆孩子正等着！”
工人们结伴离开，朝着码头入口慢慢地行去。迎面碰到从外回来的路泰。他的身后还跟着三个人。细瞧了竟然是李蕊与李玲兰，还有张强。
工人们马上自动地停下，让出一条路，跟路泰先打了一声招呼，又恭敬地向李蕊微微躬身，不约而同，礼貌地喊道：“安太太好。”
微微欠身，李蕊大方地回以颔首，轻声地道：“大家都累了，早点回家歇息吧。”
工人们点了头，再次异口同声，恭敬地道：“安太太，再见！”
“再见！”李蕊再度微微颔首，侧了身子，等工人们走了一小段距离，才举步直向李风而去。
李风拉过女儿，略带责备地道：“这么晚了，你们两个女人来这儿干嘛？”
“你跟子昊连晚饭都不吃，莫名其妙地出了门，我担心你们。刚好兰儿来找我，就让张强哥载我们过来了。”李蕊望了望周围，不见安子昊的身影，急道：“爸，子昊呢？”
李玲兰也看不到薛敏学，不禁担心地插口问道：“还有敏学呢？”
李风望了她一眼，转头抬起下巴，朝着仓库搭棚的方向呶了呶，“两人把自己关在里面了。”
李蕊与李玲兰相视一眼，撇下李风，路泰和张强，抬腿就往搭棚那儿跑去。
说回薛敏学跟着安子昊踏进了搭棚。安子昊把门用力地关上。不待他回身，薛敏学急切地再度发问：“安子昊，那一半的货你到底弄去哪了？”
安子昊霍地转身，怒视他一眼，并没正面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咬牙以极度压抑的嗓音道：“你还记得当初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薛敏学一愣，眉头紧皱地看着他。
“我说过，要是这事被人发现了，我必定先要自保，至于我要怎么做，你也不用管了！你们不仅不能干涉我的行动，更不能怪我不讲道义！有这样的结果，要怪就怪你自己吧！”
听罢，薛敏学只觉烦闷不已。他上前，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才压低声音地道：“我再问你一次，那一半的货，你到底弄哪去了？”
“你现在没资格质问我！”安子昊大手一挥，越过他来到窗边。
薛敏学很生气，一口闷气堵在喉内，却无法发作。因为确实是自己有所隐瞒，而底气不足，更让事情陷入一个混沌不明的死局中。
安子昊沉声地道：“军火鸦片两不运，这是安氏航运铁板钉钉的规矩。为了这个规矩，我早在接掌家业之时，拿了一个叔父来开刀，杀鸡儆猴，就是想让其他人知道，这是一个不容任何人践踏的规定。”
安子昊停了停，严肃地又道：“我在其他长老面前一再重申，若有再犯，绝不轻饶，定必严惩。为了这个规定，我当时发誓一路遇佛杀佛，遇鬼杀鬼。而眼下，我这个安家主事之人却明知故犯，你让我以后还怎么在家族长老面前自处，还怎么在他们面前发号司令？”
安子昊转头望向窗外的黄埔江畔，望着对岸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
“鸦片与军火，人类历史上的两个遗害众生的毒瘤。这两样东西也是我哥之所以遇害的原因之一。所以我对于这两样东西，可谓深恶痛绝，我恨不得把它们全部都毁了，从此不在我面前出现。而你现在还指望着我来帮你走这军火？”
安子昊霍然转身，再度把愤怒的眼神投在薛敏学身上，咬牙迸话道：“作你的白日梦吧！”
薛敏学一愣，刚想开口说话，却又听到对方抢先道：“什么急救药物？药物只是一个表面幌子，而那些德制新式枪械才是真正的动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批货是你们从东洋商会会长恒田键、郁天凡和陈展白等人手里抢来的，是吗？”
听到安子昊的问题，薛敏学扭开头，紧咬牙关地注视着窗外，沉默以对。他的态度表明了默认。
安子昊生气地道：“今天我岳父碰巧发现了里面的蹊跷，我们才能抢得了时间来处理，而不至于被人发现了。赵长雄其实就是郁天凡陈展白之流手下的一条狗。这些民族败类，与东洋人沆瀣一气，大发国难财。你以为就能如此轻易地逃过他们的眼睛吗？其实那赵长雄就是来投石问路的。”
薛敏学自知理亏，脸色凝重僵立在那儿，继续沉默着。
“刚才要是那姓赵的，真的能找到一点点的蛛丝蚂迹，眼下不光是你的这批货没有了，最重要的就是我们安氏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我与那陈展白有杀兄毁家的深仇大恨，他恨不得随时能杀了我，夺我安氏之财。我不怕他来寻事，出事大不了一死，可要是安氏没有了，我们安家就倒了，受影响的何止只有我安子昊一个人？”
薛敏学依然沉默不语，也望着对岸的点点星火。
万家灯火，在黑夜中，明明灭灭，一如现在两人的心情。
安子昊继续道：“我手里，上上下下几千口人的生计不算，往更深更远的来说，还有整个上海华人商界！走私军火，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乱世中，只这一项就是死罪了。而且还是帮着你们去承运这批本是属于东洋人的东西，你以为他们会轻易地放过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