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褚无声无息地暗揣发笑,自古到今从无破例皇嫂尊为贤庄太后一说,更何况先帝的母后健在人世,先帝的母后也是他的胞母,皇嫂与母后同为太后,这一举止已是成为民间百姓饭后茶思的笑谈。
贤庄太后已过四十,面容是风姿卓越,风光无限。
想她还是大淮皇后之时是何等的刁蛮跋扈,身为三朝元老的温相的嫡女,此等特殊的性格先帝也不去理会,任由她残害后宫妃子的子嗣。
早年他的母亲是异族送来的宫女,分配至皇后的寝宫里当差,先帝酒后乱性,遂与他的母亲蔺氏发生了关系,而产下唯一的皇子。
他还在襁褓里哇哇啼哭,母亲还是卑微如尘的蔺氏宫娥,在他百岁宴那日,蔺氏是因一杯鸠酒而撒手人寰。先帝是懦弱无能的君主,碍于皇后的家族的势力而不敢拒绝皇后的任何一个请求。
虐待是成了他幼年每天最长时间的享受。他脱光衣物,在冰天雪地里躺了整整十二个时辰,他的唇冷冻地发紫,他想要哭出声,可是太过寒冷,他的眼泪都可以冻成冰晶。他动了动身子想要起来,皇后旁边的宫娥会用小鞭子来抽打他,他长了冻疮的身体更是被鞭打地看不出原本身体的颜色。
那年,他不过三余岁。一个本该同娘亲撒娇的年纪。自古生在君王家,本就是错误。
关于他的母亲蔺氏,他也是听宫娥碎嘴瞎谈才知晓的一星半点儿。
贤庄太后,若他司马褚活在世上一天,若大仇得报,他要杀的第一人便是她。
沈韫自出了乾清宫,同水袖一起找到沈氏的马车,回了沈府。
方氏眼眶下的黑眼圈极为重,摘掉套着四喜花纹的手炉,凝望着八仙桌冷却的饭菜,心里想着更不是滋味儿。
她不需要功名与否,她只要阿御跟阿韫能陪伴身侧,该吃团圆饭时欢欢喜喜地吃上一顿便好。
七娘掀开八宝槲珠帘子,又刚热了一遍的薏米红枣汤端来,心下不忍,劝着道:“姑娘跟公子赴年宴,那可是旁人打着杆子都求不来的,夫人又何必为此劳心?奴都热了好几回薏米红枣汤,您好歹先喝几口暖暖胃,免得饿着了,何必哭了自个儿的胃?”
沈善叹了口气,勺几勺的薏米红枣汤到方氏面前瓷白的碗里,八字眉倒竖,眉眼弯弯道:“阿浅,这可是你最喜欢的汤,等喝完了,阿韫他们只怕也快回来了。”
沈韫一踏入府,看到便是自家爹爹在红烛摇曳生姿下,温情脉脉地为娘亲斟汤,委实是令人惊羡的一对才子佳人。
“爹爹、娘亲,汤可还算对胃?”沈韫一屁股坐了下来,根本没有发现方氏方才的阴霾早已消失,转而的是为人母对孩子的疼爱。
方氏笑靥如花,“对胃、对胃。”
染着蔻丹的玉质手指夹着金箸,各类的菜都往沈韫碗里夹去,素烩三鲜丸、糟鹅掌鸭信、燕窝冬笋、胭脂鹅脯,每一样菜推积起来像坐小山似的,方氏还将沈善为其置下的薏米红枣汤推去她面前,让她一定要吃完。
方氏心满意足看着沈韫小口小口咀嚼着素脍三鲜丸,这才发现这屋里少了梁鸠以及风御。
“阿御、浮舟怎如此晚还未归?阿御同你入宫,怎不同你一起。”
沈韫先是一怔愣,随即哑然道,“荣华长公主同陛下赐婚嫁给哥哥,陛下震怒,生生受了陛下的那一件金箸,后昏倒了。这会子哥哥怕是在宫里头照顾着呢。”
方氏讶然,也不再多说,默默端起来粥。
“浮舟公子……”
芙蓉惊诧地望着高她一截的梁鸠兀自地从外面的轿子里走下来,步子从容,完全不像是一般的书童该有的气质,就连称呼都带着恭敬的公子二字。
如今的沈府下人,怕是都将他当成了公子。
梁鸠面含点漆笑,他今个儿的心情倒是不错,取下身上的披风,优美的形成一条弧度,将披风行如流水般的交给芙蓉,甜甜地喊道:“这会子天寒地冻的,芙蓉姐姐辛苦。还劳烦芙蓉姐姐将这件披风去干洗一番。”
芙蓉哪里会去拒绝风静优雅的梁鸠,面带怯郝,颔首算是应承了。
“姑娘身在何处?”
“姑娘刚回了府,正同老爷夫人一齐用膳。”
七娘喜形于色,见着了梁鸠回府心知方氏心里头必定是高兴着,立刻将他迎了进去,提醒道:“门槛较矮,浮舟公子当心些,莫要磕碜了身子骨。”
方氏果真见到梁鸠比得了夜明珠子还欢喜,拉扯着梁鸠坐到身畔,唤七娘倒杯水来暖暖胃,硬将四喜花纹的手炉塞进他怀里,怕他着凉。
“外出可饿了?”方氏夹着菜道。
梁鸠细嚼慢咽,“吃了点玩意儿,不算饱,也不饿。”
沈韫这会可不乐意,撇嘴道:“阿娘亲眼中只有浮舟了,万万装不下您这个亲生的女儿了。”
众人是大笑不止。
饭止。
沈善扬言身子骨不太舒服要先行回厢房休息,垂眸间心灵相通,方氏围追堵截其上,称要去看看沈善有无大碍。
守岁这担子重任撂在沈韫身上。
透过半掩着纸糊的窗柩,沈府房梁柱周围都系着彩绸,顺着风雪加叠过的彩绸的金黄色流苏飘飘然然,煞是好看。
这样雪虐风饕下的雪地都是厚厚地一层雪粒铺就的雪堆,沈韫自小盼着打雪仗、堆雪人,如今可不就是最好的机会儿。
丹衣这丫头是有万分细腻的心思,得知此情此景是万万不能,做主子眼里的电灯泡。
浮舟公子的眼里,似乎都能冒出火苗儿。
丹衣救下此时不知所措,其已深处水深火热的水袖,办着鬼脸嘻嘻哈哈福身便退下了。
月白风清,万籁无声。
窗柩一片剪影,无暇斑斓。
梁鸠取来白裘大氅,轻轻地系着绸缎的丝结,幼时她便喜蝴蝶丝结,他笨拙地系上。
掌心软绵绵的,冰凉的触感席卷全身。
流苏灯笼“哐当——”风雪吹地掉进皑皑白雪里,深陷巨大的坑泞,沈韫奔向流苏灯笼的位置,甚感今夜的风雪刺骨,她的面庞都僵地砣红。
一弯腰,捡拾起流苏灯笼让梁鸠挂上梁柱。
手掌捧起一团的融雪,还没能丢向皓齿明眸负手而立的梁鸠,她整团雪都颤抖着丢掉了。娘亲说的并无出错,雪太过寒冷,根本不是所看到那般好玩。
索性丢弃了玩雪的性质。
大年夜里阖家团圆,此时都应当是在守岁。
“小心!”恐惧没由来占据他的心头,眼瞳一瞬间收缩一簇,像是月白色荷花一现,催然纯美,身体本能地拼尽一切上前抱住她,一个完美的转身,躲过一劫,他的喉咙里却似乎有淡淡的血腥涌出。
染红沈韫的白裘大氅,无比刺目。
惊险之余她看到背部受伤的梁鸠,面若槁木死灰,虚弱无力。待她看清,莞尔在梁鸠的高大伟岸的身躯后看到沈溪疯狂地举着菜刀,见挨了那刀子不是她,再次张牙舞爪地举刀来杀她。
“沈韫你这个小贱蹄子,你应当知晓婉儿究竟怎么死的!吾今日要替白骨骇骇的婉儿报仇!”沈溪临尽崩溃,撕扯着低压的嗓子。
蓬头垢面,根本不似自恃矜贵的沈溪。
眼前的不过是疯女人。
沈韫冷笑,将梁鸠扶到月华台前的门槛靠着柱子,赤手空拳准备接受沈溪的报复。
刀起刀落,她是来自战场战无不胜的女武神,在她眼里沈溪的举止是如蝼蚁想反抗大象的可笑。
蝼蚁是能够轻易踩死的生物。
沈溪被她反手置在背后,难以动弹,连呼吸都成了一道难题。
一道清零温雾的嗓音带着愠色,“韫妹妹,你不该对你的姑姑下此狠手。”
她微微蹙眉,是温文尔雅一袭锦袍束身腰缠白玉带的江知。
她的表哥。
“表哥此言差矣。姑姑先出手,我算是自我防备罢。”她温温和和地解释着,笑如清风晓月。江知是曾在施粥棚里救过她一命,若他要,她会还他当年所承之恩。
沈韫的几分动容,沈溪趁此良机同江知求救,“阿知,快来救娘亲啊。”
江知眼睑低垂,月辉下落着一片厚厚的剪影,细想片刻沉吟道:“她是你的姑姑,饶她一命……”
“好。表哥金口玉言,妹妹吾绝对没有不放人的道理。”
言讫。松开了对沈溪的束缚,一脚踹向沈溪的臀部,疼的沈溪直飙泪,龇牙咧嘴地扑倒江知的脚下。
好不狼狈。
沈溪悲愤万分,“阿知,你看看娘亲的屁股,疼死了……哎呦……这小蹄子下手可真重、你妹妹也真是的,老娘这给她报仇也不保佑老娘!今晚出来可真不值当。”
“若你不是我娘,我都懒得管你。”江知说完这句话,算是半分情面都没有留给她。
拂袖而去。
徒留受了重伤的沈溪鬼哭狼藉。
梁鸠的血流不止,想罢是沈溪那个老女人下手太重,他气若游丝地半躺着,沈韫咬咬牙撕裂开他的衣裳,白皙的后背俨然是血肉模糊一片,她声音极轻地呢喃着,“你为何那么傻……”眼眶里闪着的应该是为梁鸠而流下的。
随身携带的白瓷瓶里有上好的金疮药,她立刻喂他服下。
轻嗅有芙蓉的香气。
经过方才沈溪的一场闹剧,方氏跟沈善再也坐不住,便是看到雪堆里有血迹斑斑。
经过一番询问才知是梁鸠为了救沈韫,闷痛着挨下沈溪的一刀。
月明星稀。
荣华宫。
宦官张公公白眉乱颤着念完圣旨,荣华长公主握紧风御的手笑得合不拢嘴。
机敏如剪秋,满满的一荷包立刻塞进张公公的袖子里,不动声色赔笑送着他出去。
剪秋看着床榻浓情蜜意的未来驸马爷缠着她家公主的手腕,更是觉得应当将今个儿所悉数到的通通告知。
福了福身,吐字如珠,“公主、风大人,奴今个刺骨的晚上在湖畔可是看到沈姑娘不太检点,身上的那手往汉宫秋司马宫主身上游走。”
风御讶然,他的好妹妹何时认识了司马褚这样的大人物了?
倒是荣华长公主抚了抚鬓角,好似绿條抽丝般叹着无声息,沉吟道:“沈姑娘自有她的源头,何必在他人背后落人口舌?剪秋你这毛病得改改。”
剪秋诚惶诚恐地瞥了眼荣华长公主,眼神像小鹿乱撞游神,磕了响头说了好一串悔改的话,宗政曦汐这才摆摆手让她下去。
风御所闻似是长公主的性格难以猜透,只有主仆之间才知不过是一场戏。
剪秋刚退下小半会儿,贤庄太后风风火火坐着凤撵来探望额角受了伤的荣华长公主,前脚刚跨入荣华宫,新来的小宫娥毛毛躁躁要拿着长公主的女蟒,福庆如意的云肩挂在她外露的手臂上,转过了隔板,脚下一不留神,整个人都扑向了贤庄太后的凤驾。
慌乱之中,连龙凤呈祥的烛火都倒在一旁,黑漆漆一片。
荣华长公主也在此时,瘦弱的身板很不凑巧地倒在风御的身上,面颊刚好贴在他紧致的胸肌,她一慌神急忙正襟危坐。
隔板外俨然是乱成一锅粥,手臂上有重物垂落,贤庄太后的尖叫声穿透耳膜。
机灵的小宫娥忙跑去取来火折子将蜡烛给点上,烛光骤亮,这个笨手笨脚的小宫娥倒是小命难保。
贤庄太后威严无比地怒目圆睁,鬓角的一簇白发都极为刺目,重重的一巴掌朝着缩成一团的宫娥脸上扇去,下了十足十地狠劲。
“啊——”宫娥吃痛发出呻吟,她手边斜挎着的女莽上的云肩腾地映入眼中。
贤庄太后咬唇,弯腰拾起女莽上的云肩,呵斥道:“这云肩是出自谁之手?”
小宫娥早已吓得花容失色,颤抖着渗透着血丝的唇不敢言动。
再者她不过是可以出入荣华宫打杂的小宫娥罢了,怎知长公主的衣物从何而来。
贤庄太后利锐的爪子再次挥舞起来,“该死的贱婢——”哗啦,又是暴戾的一巴掌。
小宫娥口吐白沫,生生被贤庄太后打嘴巴子打死了。
荣华长公主秀眉敛起,她根本不知道贤庄太后是这般的残暴不仁。
想来都是有几分可怕。
若她再不说出此女蟒云肩出自谁之手,贤庄太后恐会掀了她这荣华宫,清咳几声,虚弱着说道:“太后莫要介怀,这婢子才来我宫里,是万万不知实情。太后想要知道出处,来问荣华岂非更好。”
贤庄太后似是迫不得已,愤恨道:“知道还不快说?曦汐这可是要急死哀家了!”
“此女蟒以及云肩出自第一商贾之女沈韫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