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青龙白虎

小说: 一世长安 作者: 猎勋 字数:3069

  这一日早朝,文澈瑾照常立在墨天鸾身后,烨烨朝堂之上,百官肃立如泥胎木偶,工部尚书苏瑞信出列道:“启禀皇上,微臣有一事启奏。臣等奉命为二王爷迎亲之事做准备,按例需在京城中为齐国公主修建一所公主府,而今京城内可用之地已不多了,若是因此事占用民宅怕也不妥。因此臣请旨,是否可以拆除一些废弃的老宅院,以做修建公主府之需?”

  墨天鸾沉吟道:“废弃的老宅院……”

  凤府!

  文澈瑾身子一震,京城里废弃的老宅院,最大的就是凤府。

  果然,苏瑞信道:“正是,比如琵琶巷的凤府,就是极好的选择。”

  “嗯……”墨天鸾略想了想,“好,此事你着人去办吧。”

  指甲狠狠掐进掌心肉中,文澈瑾不动声色地看着苏瑞信,苏瑞信若有似无地看了她一眼,退回列中。

  文澈瑾独自坐在廊下,看着武心礼活蹦乱跳地捡着地上掉落的梅花,说要做梅花糕吃,黎抒言在她身后为她披上一件织锦皮毛斗篷,道:“大阁领小心冻着。”

  文澈瑾茫然地望着远处:“身上冷了,脑子也清醒些。”

  黎抒言柔声道:“今日朝堂上的事卑职也听说了,大阁领是在为此事烦心吧。”

  文澈瑾撑着额角,叹息里满是无奈:“皇上已经应允苏瑞信的请求了,再过几日怕就要开始拆除了……”

  黎抒言觑着她的神色,犹豫着道:“卑职有个想法,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吧。”文澈瑾握一握她的手,“说出来我听听,也许真的可以用。”

  黎抒言道:“四王爷出宫游玩去了,大阁领何不去找二王爷相助呢?卑职听闻,苏瑞信的堂弟是二王爷府上的幕僚,他们平时关系也很亲厚,时常有来往。”

  文澈瑾笑着摇头:“他……还是算了吧。”

  黎抒言道:“大阁领和二王爷的事卑职知道,但是卑职私心想着,凤府是大阁领从前的家,你的所有最珍贵的回忆都在那里,若是就这么被拆除了,岂不是……”

  她停一停,轻声道:“更何况,苏瑞信要拆除凤府是为了给齐国公主修建公主府,二王爷若是对大阁领还有那么一丝愧疚,也会竭尽全力相助的。”

  廊下朱栏雕砌,从梅花树枝叶的缝隙间百转千回轻淡落下的阳光有陈旧的金灰颜色,沉沉的,有积古的幽暗。

  心中无尽的怨毒化作唇边一缕淡薄的轻笑:“他会不会帮我,原不在于我求与不求。”

  武心礼挎着篮子跑过来,喜滋滋地搓着手:“文姐姐你看,能做好多梅花糕呢!”

  文澈瑾伸手理了理她额前的乱发,把她衣服上的树枝树叶摘掉:“这副样子别被你堂姐看见,否则她又要说你。”

  武心礼吐了吐舌头往厨房去了,黎抒言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这武心礼是副阁领的妹妹,可却极单纯可爱,倒是和副阁领不太一样。”

  她意味深长的话让文澈瑾心头一动,她抬头看着她,黎抒言亦目光幽幽,深深地望着她。

  “外头冷,进来说吧。”文澈瑾起身道。

  二人一同坐下,文澈瑾直截了当道:“你想说什么?”

  黎抒言靠近她,声音放得很低,语不传六耳:“副阁领有问题。”

  文澈瑾轻轻点头,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半月后,苏瑞信再次上报墨天鸾,在拆除凤府的过程中,一名工匠被门前的石狮子砸断了腿,又有一名工匠被院中窜出的蛇咬伤,就连他自己也在出府的时候被门槛绊倒伤了额头。

  墨天鸾皱着眉:“好端端的,石狮子怎么会倒下来?又是哪里来的蛇?你……”

  她看着苏瑞信额头上的绷带,说了一半忍不住笑了:“你摔倒朕就不说了。”

  苏瑞信一副哭笑不得的倒霉模样:“微臣也觉得奇怪,以前拆除别的房舍都未曾发生过这么多事,所以找了道长来看,不如就让他亲自向皇上解释吧。”

  “传。”墨天鸾忍着笑。

  那道士入内,垂手恭立于殿内,朗声道:“禀皇上,贫道看过了凤家老宅,贫道认为此宅不可拆。”

  墨天鸾饶有兴趣:“为何?”

  文澈瑾更有兴趣,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个道士。

  他道:“《葬书》中有云:‘葬者,乘生气也,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便不散,行之便有止,故谓之风水,风水之法,得水为上,藏风次之。’凤府位在东,既青龙位,青龙压制,白虎低垂,藏风藏水,大吉。所谓‘宁叫青龙高万丈,莫让白虎回头望’,若是凤府拆除了,则西方的白虎位变高,称作‘白虎探头’,在风水中是大忌,主噬主之祸,今后住在这里的人恐怕……”

  他停一停,接着道:“咬伤工匠的蛇也并非普通的蛇,那是凤府内的‘祀鳗’,俗称‘护家蛇’,此蛇也万不可动。此次苏尚书想要拆除凤府,才刚动手便连遇警示,不可不慎重啊。”

  墨天鸾从来敬重鬼神风水之说,一听那道士如此说来,颔首道:“传旨下去,另寻别处修建公主府,凤府不可再动了。”

  文澈瑾沿着红墙朱壁快步而去,正赶上将要出宫的苏瑞信的车马,苏瑞信下车来与文澈瑾行了个平礼:“大阁领有何贵干?”

  文澈瑾含了一缕微不可见的笑意:“大人为修建公主府一事请旨拆除凤府,却横生出这么多枝节,卑职实在于心不忍。”

  苏瑞信意味深长地一笑:“下官无能,不过听吩咐做事,尽自己的本分罢了。”

  文澈瑾凝眸于他:“善观天象,能查晴雨,又明人心,已是极好的本事。若是再加上为人聪明知进退,更是大有前途。”

  苏瑞信一笑,恭声道:“谢大阁领。”

  文澈瑾拱手:“是卑职要多谢大人才是。”

  文澈瑾目送他出了宫门,转身往内卫府走。也不知行了多久,只听一息清冷如霜的声音唤道:“大阁领。”

  “怎样?”文澈瑾道,“回内卫府再说吧。”

  黎抒言定一定神,道:“不,大阁领,别回内卫府。”她皱眉:“卑职现下真的不知道,内卫府里有哪些人是可信的。”

  文澈瑾会意,和她一同在御花园中的长廊坐下,黎抒言道:“皇上原不姓墨,那是先帝的姓氏,皇上登基后为了让自己更加名正言顺,便更名改姓。那么大阁领可还记得,皇上在登基前的名字是什么?”

  文澈瑾点头:“武怀柔。”

  “对,皇上原本是姓武的!”黎抒言面色沉重。

  文澈瑾心中豁然一亮,似有无数雪亮闪电劈开乌墨似的天空,顿时清明:“皇上姓武,武清瑜也姓武……”

  黎抒言不急不缓地开了口,她的声音像是九霄云空骤然划过的一道闪电:“武清瑜,是皇上的侄女!”

  有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滚雷一般翻涌而过,文澈瑾沉声道:“抒言,此事你对我言尽于此,你也不要再去查了,今日的话你我听过就忘了,免得连累你。”

  黎抒言断然摇头:“恕卑职无法置身事外。”

  文澈瑾不语。

  黎抒言语调微凉:“大阁领,这些年她一直隐瞒着自己的身份,其中深意大阁领想必已经看出来了。你我皆知皇上终有一日会在两位阁领中除去一人,那么那个人会是大阁领你,还是皇上的亲侄女呢?”

  “大阁领仔细想一想,她都知道多少你的秘密?”

  一语惊醒梦中人,文澈瑾自迷茫中回过神来,武清瑜知道些什么?她知道的太多太多了。

  她的两个弟弟,她对于家门不幸的无法释怀,她对于皇上的抱怨,她出宫那晚受伤未归,她和墨以年的纠葛……甚至,程孝杰与她的关系,武清瑜或许也略知一二。

  那么,她有没有告诉墨天鸾呢?

  文澈瑾双眸微微一瞬,目光淡然投向远方:“抒言,我觉得自己好累啊,我只是想在宫中安稳度日,为何就这么难?”

  黎抒言的叹息如秋雨簌簌凉薄:“这皇宫,白玉为堂金作马,看似贵亦无匹,实则是个炼狱一般的地方。”

  “咱们回去吧。”文澈瑾拉着她,“要吃晚饭了。”

  黎抒言走到半路上,低声道:“还有武心礼,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和皇上的关系,却和武清瑜一样对此秘而不宣,可见此人也绝非看上去那么单纯。”

  文澈瑾颔首,深以为然:“人心可畏。”

  “那么,抒言,你为何如此助我?”文澈瑾话锋一转,“我不是怀疑你,只是现在我真不知该相信谁。”

  黎抒言看着文澈瑾,柔和道:“卑职觉得自己和大阁领有缘。”

  天色欲晚,重重宫殿被暗云披上了浓墨浑金的色彩,在暮霞的垂映下渐渐变成无数重叠的深色剪影,这样缓慢的陷没,格外给人一种压迫到无法喘息的感觉。

  文澈瑾仰头微笑:“对,你我有缘。”

  “我要去见一个人。”

  “谁?”

  “鹰扬卫大将军,程孝杰。”

  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做宫。

  这样繁丽的南京城,不过是几道深深的寂寞身影辗转其中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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