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暑的正午正是烈日炎炎，不远处的树木之上传来声声鸟鸣，羊肠小道之上，两三过路的行人薄衣薄裤、大汗淋漓，偶尔与一男子擦肩而过，皆是惊异地回头看上数眼。
千孚垂头不曾觉察，他一身白袍，如墨的黑发着了檀木枝松松挽着，一张面皮白净如玉，丝毫汗滴也不见，暗中正咬牙切齿着。
“少主所言可真？”
“我唬你作何！”
他那时话音方落，穆三那张僵硬地如同千年沉木的面上便露出一丝笑来，竟硬生生教他分辨出两丝奸诈之意，而后退开一步恭敬道：“恭送少主，万事小心。”
“我早该知晓，穆三哪有如此蠢笨！”千孚恨恨道，数百年不见，这厮竟也学会了与他耍上心眼。
不远处叽叽喳喳的蝉虫飞鸟似是察觉他不经意散发出的一丝妖气，倏的寂静如鸡，过路的行人一脸莫名，左右转头瞧了瞧，暗道怪矣怪矣。
千孚兀自想着，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到底是为了瑶姬，他与瑶姬一同长大，平日里虽甚是嫌弃，可心中终是当做了半个妹妹，若能与穆三走到一处，倒也不错。
身边蝉鸣渐渐响起，又恢复热闹。
一番话在心中滚了几回，舒了口气，决定放穆三一马。四顾之下，入目是空旷的林中小道，一时间有些茫然。
他匆匆离开天灵山脉，行了数日方才见到人烟，只是对于寻人毫无头绪，也不知身在何处。时隔数百年，再入人世，令人有些不实之感。
正想着，迎面有一人缓慢行来，身着灰色的粗布麻衣，背上是一捆粗细不一的干木，应是有些沉，略瘦的脊梁向下弯着，头颅低垂遍布黑白相间的花发。
“老伯！”他上前拦住，“能否告知此处是何地界？”
老伯脚步一顿，抬起头来，瞧见是名俊俏的后生，放下背上干柴：“此处乃苏州姑苏，”朝身后一指，“自此行上两里便是姑苏城。”
千孚这才看清了，面前老伯身姿笔挺，身着布衣，可举手投足之间皆是有礼，依稀之间还能瞧出苍老眉目间的正气。
他侧首朝那手臂指的方向瞧了一眼，能看见一座灰扑扑的砖石城墙，遂抬手施礼：“多谢。”
老伯笑了笑，复又背起干柴离去了。
千孚站于原地看了会儿，待人行远，方才收回目光，抬脚消失不见，下一瞬，人已出现在城门前。
城墙约有三丈高，由灰色砖石砌成，离得近些还能瞧见上头利物划过的长痕，应是刀剑所致，青得发黑的牌匾高高挂于城门之上，苍劲有力的笔锋正是‘姑苏城’。
“倒是个好名。”他笑。
城中与他在外所见完全不同，乍一看去，长长一条街道甚是热闹，摊贩叫卖声、卖艺喝彩声、路人谈笑声不绝于耳。
不动声色没入人群，目光在各人面上稍自停顿，以期能寻出与当年相似之人。
他相貌太过出众，路过的人总要多瞧他几眼，不过狐族向来以美貌自持，有人欣赏自是好事。
千孚并未理睬，朝深处行了几步，忽的瞧见一方摊子摆满了花花绿绿的小人儿，姿势神态活灵活现，他脚步一顿，走了上去。
摊子前的小贩是个少年，生得浓眉大眼，皮肤略黑，发上围着布襟蹲坐在木凳上正百无聊赖，转头瞧见他，猛地顿住，呆怔许久方才匆忙站起身招呼：“公子尽管瞧瞧，这些个泥娃娃都是我与家父亲手所做，颜色绝对上好！”
千孚看了半晌，指着其中两个持剑相拥的小人儿：“这是何意？”
少年小贩双目霎时发起光来，颇为激动道：“公子好眼光！这一对正是干将莫邪夫妇，传闻中他二人以铸剑为生，此乃干将，手持雄剑，”说着，手指一移，“此乃莫邪，手持雌剑，夫妇二人生死不离，真真是千古佳话！”
原是瞧着与当年拔剑救他的恩人有些相像，竟是还有个出处，倒是有趣，探手将两个泥人儿夫妇拿在手中：“说来听听。”
少年显然对此事极为了解，忙旁若无人的细细讲来：“传闻干将乃是前朝极为有名的铸剑师，铸剑之时莫邪便为他递水擦汗，恩爱无比。一日楚王得了一块罕见的精铁，命干将用其烧出一把好剑来，干将炼了整整三月，那块精铁却如何也烧不化，楚王等不及，便道若再铸不出便要砍他的头。莫邪知晓后，于深夜之时偷偷爬上了炼剑的炉，干将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爱妻跳了下去。”
千孚摸了摸下巴：“以身祭剑?”
“正是！”小贩如遇知己，“莫邪以身祭剑，炉中火焰大作，三月也烧不化的精铁瞬间化成铁水，于天亮之时现出两把剑来，削铁如泥，正是一雌一雄。干将悲痛欲绝，藏起雌剑，只将雄剑送入宫中。楚王很快知晓此事，派人将逃跑的干将抓去欲夺雌剑，干将不肯交出，楚王一怒将其杀死，人头落地。就在这时，干将背后的雌剑与先前送来的雄剑钻出两条白龙来，双龙飞腾而去，带走了雌雄双剑，自此再无人得见夫妇二人。”
千孚大笑：“双剑化龙？莫非是甚么神物不成。”
他这一笑，实在好看。少年小贩呆了呆，挠头憨笑：“传言如此，我也不知。不过家父与我说，楚王造剑确有其事，双剑化龙却是子虚乌有，那干将莫邪剑如今便在皇宫之中呢！”
“原是如此。”千孚对皇宫无甚概念，并未觉出甚么不对，不过这泥人的确好看，教他有些爱不释手。
他久久不提买下，这一日下来一单生意也不曾做成，如今日头临近正午，眼看到了收摊的时候，小贩咬咬牙：“这物做起来颇费功夫，公子若实在喜欢，我便便宜卖与公子。”
千孚细细瞧了一番，确实精致，指尖摩挲两下：“如何卖？”
小贩一喜，伸出五指。
见他蹙眉，想了想，折下一指。
他却仍是不言语，小贩咬牙，再折一指：“三个铜板，不能再少。”
铜板？
千孚呆怔一瞬，忽的明了。
他竟忘了，这是人世。铜板大约是人世买卖所用的流通之物，与妖族的灵石应是一般意思。
不过，他可不知铜板是何物。探手摸了摸，袖中只有七颗南海的千年蚌珠，是他平日里往灵泉之中丢着玩的玩物，也不知值不值三个铜板。
“我身上未带钱财，拿他物与你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