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的秋夜实在算不上宜人,本该赏心悦目的月亮此刻模糊的像一团没有定形的光影,盯着便扰的人眼睛发涨,它吝啬于自己的每一分光彩,甚至对陷入黑暗中的城市袖手旁观,于是夜很黑很暗,漫无边际的黑色笼罩整个处于午夜中的阿克苏市,这黑暗的巨兽攀附在上空,正在窥看着公园湖边独自矗立的身影。
突然出现一个红色的光点——一支烟被点燃。
放到嘴边,用力吸了一口,叶君则吐出浓雾,望着看似平静的湖水,如一潭黑渊,深不见底,兀自眯起了眼睛,显得很狭长。
他很少抽烟,只有每次心情抑郁时才会将家中柜底的万宝路翻出来,这次来新疆放了一条在箱底,打算给韩小昭那个老烟鬼带的。
韩小昭右手食指和中指间有一块黄色的印记,那是长期吸烟用手夹烟留下的痕迹。
大学时韩小昭的衣柜里上层是各式花里花俏的衣服,下层是满满一箱烟,各种牌子都有,有廉价普遍的街边红塔山,也有高档进口的古巴雪茄,他故作老成的解释价格不是衡量香烟的标准,一个人处于不同的情绪,适合抽不同的烟。
高兴的时候要享受,所以雪茄是不二之选,难过的时候就得抽红塔山一类的,把眼泪鼻涕全部呛回肺里,这是一个男人该有的。
大三时,有一次他在厕所里抽利群,咳的死去活来,叶君则正在看书,泡了一杯苦茶,听这咳嗽声颇有撕心裂肺之感,不知过了多久,他实在无法置之不理,端起茶水打开厕所门,韩小昭抬起头看他,一双眼睛猩红。
叶君则毫不犹豫夺走他的烟,并把杯子放到他手上,自己却把剩下的半支含进嘴里,猛吸一口,居然没有被呛到,随即动作利落干脆的把还飘着尾巴的烟扔进垃圾桶,彻底完结它的生命。
“喝掉茶,出来。”
背对他走出厕所时,身后的男人已经愣的出神。
那是叶君则第一次抽烟,记忆深刻。
往后当他无数次处于烟雾缭绕中时,总是会想起韩小昭的面孔,不是吊儿郎当,而是憔悴颓靡。
而此时,他是否和他一样迷惘不堪?
当季珊把事实完整告诉自己的时候,叶君则第一反应是十分勉强的笑了笑,脸色苍白,说,“别开这种玩笑。”
季珊经常撒谎唬骗他,学校上课半个月不到就要骗一次长假说回家探亲,几年来三姑六婆基本上都生过“重病”。月初布置的论文能各种理由搪塞到下个月月底交差。闯了祸人家对方哭的稀里哗啦她自己却恶人先告状。不得不说为人师长他感到十分挫败。
而这一次,他却真切的预感到季珊不是在撒谎。
那看似轻松的话语透露出未所察觉的压抑沉重,那一刻仿佛敲响一口老钟,古朴寂寥的长鸣嗡嗡作响,震得耳朵发麻发疼。叶君则扶扶戴的好好的眼镜,两道眉毛逐渐往中间聚拢,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信了。
考古队置十多条人命不顾,不愿报案一昧寻宝,还继续冒险拉人下水的真相,他相信了,没有怀疑。
正因如此,才会感到震惊,悲痛,甚至是恐惧。他恐惧在文物面前,人们的良知竟然摇摆不定,他恐惧一直向往的前方,竟如此黑暗。于是才会在这午夜时分独自出来散心。
烟快燃尽了,他用手指捻灭了烟头。从嘴里吐出最后一口浓雾,想到在那片无情的沙里,不知韩小昭过得还好不好。
掏出手机的手是颤抖的,他颤巍的拨通了韩小昭的电话。
电话另一头的铃声是歌曲《歧途》,谢春花独特的嗓音足足响了近半分钟也毫”无答应,屏幕上方弹现着00:57点字样。
这么晚了,已经睡了吧。
又继续等待了半分钟,数字“7”跳动变成了“8”:睡了,挂了吧
叶君则正准备结束拨打,歌声却戛然而止,静默了几秒后,一道沙哑的男声传出。
“叶鬼,是你吧!”
这一刻,他几乎就快忘记回应,这一声熟悉的“叶鬼”揭开回忆的幕布,往事如潮,韩小昭的身影恍然重现眼前,那痞着的一张脸,嘴角带着不屑一顾的嘲弄。
然一切的一切,却最终定格在他拖着行李在机场离去的身影。
上次感冒了喉咙发炎,喉咙发痒发疼,梗着尤其难受。叶君则感觉旧病重发一般,不知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堵住了所有声音。
“喂?”
“……是我,沙漠的信号什么时候变好了?”
“卫星转接的。”
“是吗。”
“嗯。”
“……”
即便入秋了,公园里的虫鸣也依旧没有停歇,电话那头没有回音,耳边只剩窸窸窣窣的鸣叫。
远边一幢高楼的霓虹彩灯突然灭了,光芒隐没在黑夜里,无处寻找。
“叶鬼,你快要来了吧。”
“到阿克苏了,拉买提是个不错的向导。”
“对啊,他说的都很有道理。”
“嗯。他说了很多。”
“……”韩小昭再次不语,缄默中冥冥感知到了彼此所想。
“我很不好,我就快支撑不住了,叶鬼,我快疯了。”
他曾经说过自己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求饶,不退缩,乃至当初跨过家门时也绝无半分犹豫。
可时至今日,男人终于以悲哀的姿态吐露出了心中沉重的情感,数日来的疲倦无时无刻不再侵蚀他的意志,地宫里的噩梦仿若历历在目。
“…………”
“我父母他们还好吧?”这本是一个韩小昭不想触及的话题,最近他频频梦见自己少年时候跟父母相处的场景。打小他就叛逆,爱往灯红酒绿地方钻,闫城有多少家歌舞厅,规模如何,坐落何处,哪条大街,哪个入口,一清二楚。地痞流氓搁一边碰见也要忌惮的叫一声“小昭哥”。
他的母亲是个贤惠的女人,舍不得打他骂他,背着丈夫儿子常躲在屋里哭。老爸叱咤商场,教育起儿子也好不逊色,关起大门,抄起木棍,结结实实的把他修理了一顿,还硬生生的把一大撮头发给揪了下来。事后韩小昭对着镜子里癞皮狗似的发型,悲痛欲绝,揉着开花的屁股,一怒之下翻窗离家出走,在KTV包间里和一帮狐朋狗友斗了三天地主。
老爹气的两眼一翻,躺进了医院,病医生说“急火攻心”。
再后来,韩家便多了一辆紧急医疗救护车,随时预备进行“急救”。
“那些年我太混账了!”
“这些年你也很混账!”
叶君则低低的笑了起来,眼里涩的紧,“他们很好,比你在的时候好。”
“……是吗!那就好了。”
“韩小昭。”
“嗯?”
“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