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歌的头颅随着免死金牌的移动缓缓翻转,袒露出惨白的面庞。比那面庞更惨白的,是她失去了瞳孔的通白眼框。眼珠正死死瞪着面前的长廊,又好像瞪着廊下的人。
冰雪飘零的心慕然一颤,她忙调转视线,低下了头。
莺歌拉起嘴角,饶有趣味的盯着廊下的人。她头颅下的刀口又开始渗血,一滴滴一条条一束束。慢慢汇聚血海,淹过长廊。巨大血浪连天掀起,就要将她吞没。
冰雪飘零抬起头,睁开了眼睛:
我有要守护的人,有反抗的力量。
面前幻象戛然而止,一切恢复如初。廊前依旧是惨淡的天色和干瘪的头颅。
冰雪飘零眼神坚定,架起了冰弓。箭头瞄准了莺歌,却迟迟没有射出。
莺歌脸侧齐齐斩断的鬓角,刺痛了冰雪飘零的眼。
冰雪飘零低头默念一句往生咒,收起了琼雪之弓。她迟疑片刻,计上心来。右手指尖聚拢,朝免死金牌的绸带方向打了个响指。一片冰凌飞出,光芒闪烁间割断了绸带。头颅失去束缚,向地面坠去。冰雪飘零的左手随势推出,头颅便在半空中被掌风推出了长廊。
莺歌的头颅越过低矮的灌木,掷在了花园深处。
雾气弥散开,遮盖住一切。
那免死金牌掉落在血迹里,没发出丁点声响。
冰雪飘零望着染血的金牌,金红交织,煞是讽刺,心底不由叹息:
帝王之胄,铸自血躯。
身后的大殿传来一阵轻微的悉索,飘零收敛了情绪,侧脸看去。
殿中大柱后飘过宫服的衣带,随后又探出半个脑袋—正是方才的洗漱宫女。见冰雪飘零望着这边,慌忙将脑袋缩了回去。
冰雪飘零板起面目,沉声道:“过来。”
四位宫女互相推攘,扭扭捏捏的走了过来。
“别跪!”飘零的呼喝吓的宫女们一个颤栗,不敢再动作。她不由放缓了语气:“不用对我行礼。”
“是,姑娘。”打头的宫女鼓起勇气作了一揖。
“今日之事,都有何人知晓?”
“只我们四人,奴婢们不敢跟人提起,来过大殿就直接去中殿候着了。”
冰雪飘零扫了那血迹一眼,殿外的雾气也有了消散之势。
“你去唤嬷嬷来,将这些处理了。”下巴向殿外一点,冰雪飘零吩咐着打头的宫女。
“你们可知今后该怎么做?”冰雪飘零的目光在宫女中穿梭,拖长了语调。
“奴婢们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后排的宫女怯懦着回答。“今日……今日与他日无异,一切如故。”其他宫女补充道。
“谨记。”撂下最后一句话,冰雪飘零向倾城郁的寝宫走去。她走路带风,发丝向后弯出漂亮的弧度,转眼就淹没在黑暗中。
小宫女偷瞧着那瘦削背影,心下感慨:她的年岁与公主无异,竟如此的……回想起飘零最后的眼神,宫女噤了声。
窗外日头已经升起,她仍觉得不寒而栗。
————
冰雪飘零站在倾城郁床前,竟不能出声。
公主安然的在榻间睡着,只露出半张脸。如墨长发洒在她脸畔,蝉翼般的睫毛轻轻颤动,构成一幅朱颜半遮美人图。
倾城郁安然的睡着,不设防的婴孩模样,她的模样,让飘零呼吸都放轻。
多希望此刻风停鸟不鸣,云止人噤声,许她一个最温柔的甜梦。
公主忽然向前蹭了蹭,离飘零更近了一些。唇角渐弯,好似真的做了甜梦。
冰雪飘零的目光沉在倾城郁的面目上,没发现倾城郁已靠近了许多。待她回过神,禁不住向后退了一大步。
她们挨的这般进……
隔绝身份与地位,陌生与疏离—她与公主,离得这般近:公主睡乱的发梢,呼吸带起的睫毛颤动,唇角微微上浮的笑意,都在眼前一清二楚。
飘零的呼吸攀绕着倾城郁的香气,她又向后退了一步。
冷眼瞧去,视线只能到公主的头发稍。这样的安全距离让她安心,渐渐放松下来。
心却轻轻抽动了一下。
那颗眼泪化作的雪花梗在心口,散发着冰凉的寒意。
她竟不能再后退了。
离别之际,她曾答应母亲:不对他人有所求,自己保护好自己。于是幼时就敛起情绪,将喜怒藏进沉默里。
万事身前过,不在眼中留。
在雪城她谨记着,一直苦练功法冷眼待人,慢慢就习惯了。
然而自己如今……是在做什么呢?
母亲,我该怎么做呢?
在她面前,孩儿好像做不到冷眼旁观了。
“阿嚏。”床榻上突然响动了一声。
一个箭步,飘零就来到了倾城郁床边。
本能的反应把自己都吓了一跳,飘零努力让脸色阴沉下去。冷眼看向床榻上的人时,脸畔却升起了红晕。
“公主何时醒了?”
那小人装腔作势在被褥中腻了一阵,才慢慢移动到床边,抬起一双弯弯笑眼:
“你在床边,让人怎舍得醒?”
说着倾城郁翻了个身,一字型躺到床边。她的脑袋将将挨上冰雪飘零的外裙,接着就伸手拉住了冰雪飘零的衣带。
如此自然的身体接触,每次都让冰雪飘零措手不及。
没有意识到那人身体僵硬,倾城郁仰起头还带着未睡醒的鼻音:“起的这般早,可是睡得不好?”
飘零近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梗着脖子摇了摇头。
“既已起了,我们就去御花园食早膳。我还没带你好好看过这里呢。”
公主噌的坐起来,头发乱糟糟,眼睛却亮晶晶的:“好不好?”
“别去殿外!”清晨的一幕重现脑海,飘零不禁脱口而出。
“今日……天气不好,不宜出门。”
窗外不适时地传来两声欢快的鸟啼,面前人的面目僵硬了。
倾城郁侧头看着她别扭的模样,低眉笑了:“好,那就不出殿了。”
言毕公主突然向后倒,脑袋“咚”的落在枕头上吓了冰雪飘零一跳。只见那人咕噜咕噜的滚到了床榻里侧,接着向目瞪口呆的飘零拍了拍身侧的床榻:“既不必早起,何不再偷会儿闲?”
“不……”飘零想说她可以回自己的寝殿,又想到公主可能会乱走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是飘零有想去的地方?”说着倾城郁就要起身。
罢……罢了。
冰雪飘零裹紧外袍,轻轻躺在了床榻最外侧。
大殿安静下来。
莺歌的笑容慢慢在黑暗中浮现。
冰雪飘零努力阖上眼睛,将拳头握紧。
忽然被一阵清香温暖地扑了满怀,飘零诧异的看着覆在身上的锦被。
听到公主近似呓语的声音:
“做个好梦,飘零。”
————
雪原,入眼只一片纯白。
冰雪飘零跪坐在正中,是数以万计雪花中的一片。
她看着自己的手心,那里血迹斑斑。
不,不对。
周围不是雪花,是母亲……散落的羽毛啊。
雪原突然崩塌,血迹以她为圆心四散溅开。
她颤抖着移开指尖,就要对上母亲空洞的双眼。
入眼却看到两只蓝蝶,纷纷绕绕环着她的手飞了一圈。
她再低头:手心空无一物,干干净净。
慢慢有雪花落到手心里,冰凉地融化了。
周围纷飞起大雪,遮盖住一切。
雪花落在冰雪飘零的外袍、头发、睫毛上,温柔的将她包覆。
一切都安静下来。
冰雪飘零往手心里哈了一口热气,然后将手心团紧,慢慢站起来。
蓝蝶围绕飘零翩飞,伴着冰雪飘零行走在大雪中。
飘零感觉到自己的步伐越来越快,好似在跑,又好似在飞:脚下踏着的土地越来越软,逐渐踏入虚空,踏上高原湖泊,踏过云梢月牙。周围四季更迭,景致变幻。她愈发深地陷入无边际的天幕,离那光亮处越来越近,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你可在那光亮中?我就快要够到你了。
当飘零终于完整的浸入湖水般浓稠的光亮中,耳畔却传来一声叹息:
醒来吧飘零,这只是场梦啊。
冰雪飘零睁开了双眼,脑海中嗡嗡作响。努力稳住跳动的太阳穴,她打量起四周。
周围已入夜,她卧在自己寝宫的榻上,竟睡了这么久。
做了长久以来,最深沉的一个梦。
不似梦的梦。
脑中仍是浆糊。冰雪飘零甩甩脑袋,索性放空,侧头看星星。
小窗框住了一只弯月,两头尖尖轻轻摇晃。
飘零好像坐在月亮船中央,四周一切都笼上月光。月光漫出窗框,洒在床边,一丝一缕染上她的裙边。
她又要睡去了。
刚阖上的眼瞳却被地板反射的亮光刺了一下。
飘零睁开眼睛扫了一眼地板,突然察觉到不对,翻身坐起。
洒落一殿的怎么会是月光,分明是受了感应的锁灵石,在幽幽发出警示。
飘零懊恼的握紧了拳头,不过是个梦,自己怎能昏沉这许久?
罢了,她收住思绪,定神向床下看去。
黑暗里锁灵石发出的光亮更加显眼,蓝光汇聚蕴出一片暗绿,彷佛一汪深不见底的湖。她膝下床榻就是绿湖中的一叶扁舟,孤零零的滞在湖中。
视线顺着光河流动,飘零的呼吸一紧。不出所料:那河的源头,直直指向公主的寝榻。
披上床头披风,她小心的踏上床边地板。
锁灵石随着脚步荡开几圈涟漪,冰雪飘零踮起脚尖,努力将脚步放轻。锁灵石的感应如此强烈,并不是个好兆头。
索性现在是午夜,屋内异常不会过分引人注目。
离公主的寝殿只几十步,飘零却走的出了一层薄汗。
周围太安静了,没有风,没有响动。一切声音都被锁灵石吸收,她听不到自己的脚步,仿佛行走在梦境中。
直到看到她,飘零彻底清醒了。
公主仰面躺在床榻上,是锁灵石组成的银河中央。然而在那样夺目的光芒映衬下,那张脸庞奄奄,不带一丝生气。
飘零的心口一悸,有个声音轻轻的说:
她不会再醒来了。
掉入冰窟,飘零的周身开始无法抑制的颤抖。飘零不知自己是何时走上前去,怎样坐在了床边。只知自己不敢看她的脸,不敢呼唤她的姓名。
理智全被打乱,飘零垂着头坐在那里,慢慢窒息。
母亲,飘零这次又做错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