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连日紧绷着，风寒严重得如一阵浪潮摧垮少年的身躯，再加上无衣无食，更没有什么药品加以医治，冯钰笙竟反反复复烧了六天。
浑身酸痛得无一处舒坦，思虑照理也是昏昏沉沉的，可冯钰笙却梳理起当下的处境——“许是奴隶营跑了人，看守的怕上头怪罪，刚巧遇见闯入的我，于是便拿我充数。”
“宁徵不会放过我，起初魏琪或许只是想软禁皇子们，可母后却让公公助我们逃了出去，他的人马必定掘地三尺也要置我于死地。”
冯钰笙微睁着双眼，余光扫过一帮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心中顿时有了打算。
留于此地，算不上什么好事，但也不一定是坏事。
铁链被粗暴地扯开，几个穿棉服的男人打开车门将狼狈如乞丐的半大孩子一个个揪出来。
“都下来！”
正在打盹的冯钰笙往车队前头看去，一团东西被一张草席裹着，正由男人抬着丢到一堆干柴上。
“婉儿姐，前面怎么了？”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个了。”
“瘟疫吗？”
“不是，总有些孩子熬不过这冷天，你前几天发烧的时候我们都觉得你可能挺不过去了。”
“婉儿姐，我这不是熬过来了吗。”
“所以说你真是命大啊。”长着对招风耳的男孩靠过来笑道。
“阿笙，我们这些都是流民的孩子，都是日子过不下去被卖来的。”婉儿裹紧身上破旧的披风，慢慢啃干瘪僵硬的馒头，“我有个弟弟也和你一般大，看着你，我总想到他……”
腥咸的泪水划过婉儿干燥得起皮的脸颊，温热敌不过严寒，泪也顷刻间变得冰凉。
“虎子，你知道我们会被送去哪里吗？”
“应该是驿城吧。”
“茂城有一家很大的奴隶交易市场，我记得茂城的守将是……林家的小少爷，林轻屿。”冯钰笙在心里盘算着，“彼时应当是不错的脱身机会。”
虎子的笑脸闯入冯钰笙的视线，他又看向狭小车笼内朝夕相处数十日同他一般大的少年少女，忽的心头一紧，“我一个人可以跑，那他们呢？真的眼睁睁看着他们被肆意买卖，彻底沦为奴隶？”
“索性带着他们一起走？不，不可能，我现在的身体情况，一人脱身尚且艰辛，怎么能带着他们一道……”
虎子婉儿他们并不知道冯钰笙心中所思所想，只是仍旧蜷缩着，断断续续闲聊着过去家中琐碎的事。
冯钰笙侧着脸，马车重新启程，走了没多远便停在一处避风的山壁旁，奴隶们被允许下来烤火进食，只是男人们提着大刀虎视眈眈地站在他们身旁。
冯钰笙自小聪慧，三岁能诵诗，七岁便可与群臣对答如流，新年晚宴上一曲《将进酒》更是为他赢得了京城百姓口口相传的神童的美誉。
可这世间，总会有令他无可奈何的事情。
皇兄的死，皇权的旁落，以及眼前无法拯救的同伴。
狼粪在火堆中劈里啪啦地作响，篝火的光照亮冯钰笙苍白的脸，残影挂在他瘦削的肩头。
婉儿盛了一碗热糊糊，递到冯钰笙手里，抬起胳膊将冯钰笙散乱的碎发别到耳后，嘴角与美颜装着盈盈笑意。
“阿笙，你生得真好看，你家里人怎么舍得把你卖掉呢？”
“婉儿姐姐，我不是被卖掉的。”
“那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你是与家人走失了吗？”
“是。”冯钰笙微微点了点头，仰头将碗底喝空。
营帐里宁徵正在往沙盘上百无聊赖地乱插棋子，好好的沙丘像极了刺猬，他抬眼瞥过地上面目全非的尸体，以及左肩血肉模糊的“胎记”，将手中的酒杯往小卒身上掷去，“你连几岁小儿都看不出来吗？十四岁未抽条的孩子能有六尺余高？”
“也不是没可能……”
“蠢货！今年冬装量五皇子的尺寸明明是五尺不到。”宁徵眼珠乌溜溜转了一圈，“是我太轻敌了，这五皇子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啊？将军，您的意思是……这具尸体是他刻意伪造的？”
“你今天睡猪圈里，别给我回营帐。”
“可是我们没有猪圈啊……”
“马棚也行，麻利地给我滚。”
茂城不光是丝绸之路上的一颗明珠，同时还拥有着十分重要的战略地位，不同于其他关外驿城，它临近西域都护府，北面便是铁骑与番邦的交界处。
塞外的飞雪漫天，林轻屿身着紫铜色的盔甲，带着一队亲兵在城墙上巡逻，雪落在篝火上顷刻间化为一阵白烟，铁衣泛着寒光，冰冷头盔下的面容不得而见，活像是一群铁做的人偶在缓缓移动。
“如何了？”林轻屿在烽火台上站定，少年时期独特的嗓音透过沉重的铁面闷闷地传出。
“小将军，我们已按照您的吩咐收紧茂城布防。”
“好，另外把布防图秘密散布出去。切记，要不留痕迹。”
“将军？这是何意？”
“京中传来消息，太子遇刺，其余只字未提，我估摸着京城已经变天了。”
“啊？！”小卒大惊失色，“那将军……我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林轻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无法救这些人，是因为我要活下来，去救更多的人。”冯钰笙被带出铁笼，回头看仍旧停留在内的婉儿和虎子，交易市场的木台上灯火辉煌，他抬眼向四周望去，满眼的人，想到此处，他忽地低头嗤笑，“可眼前的人尚且不救，拯救苍生岂不是再虚伪不过的笑话吗？！”
冯钰笙抽过男人身上的短刀，跃起身抹过他的脖子，血水顿时飞溅，他不做任何停留，飞身踏上二楼的栏杆攀在穹顶硕大的烛灯，抬手割断固定巨灯的铁链。
“轰隆————”
“婉儿姐，虎子，快跑！”
冯钰笙随着灯的坠落就地滚了四五圈，被四五个壮汉按倒在地。
“阿笙！！”
婉儿被虎子拽着混进人群，“趁这个机会，我们一定要逃出去！”
“可阿笙……”
“他肯定会没事的，婉儿姐，我们不能拖他后腿！”
“哈……哈……”
冯钰笙用力晃了晃失血过多眩晕无比的脑袋，双脚犹如灌了铅似的抬动艰难。
“吁——”
林轻屿刚从城外巡逻归来，被忽然窜出的人影唬了一跳，急忙勒马，并喝令下属停下，马蹄扬沙，而马下则躺着一位小小的人儿，他身上的衣服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还混着深浅不一的血色。
林轻屿的目光扫过熙攘的街边几道闪瞬即逝的黑影，眉头微微皱起，转而对身后的另一个少年道，“是从奴隶交易市场跑出来的人，玟书。”
“幼山，你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要救，我们那里倒成了什么？”詹瑄一边抱怨一边翻身下马，把地上的冯钰笙扶起，冯钰笙不慌不忙地在原地站定，甚至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微微仰着脸向詹瑄道谢后转身面向林轻屿的刹那，林轻屿为之一怔。
他的面容苍白而又狼狈，却独独掩不住那眉间一点朱砂。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