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假期像怪兽一样逶迤而来。无纺布厂所有的员工，像一座深海里的潜泳者，身边有无数美丽的鱼群穿梭而过，但只可远观，不可褻玩。
今天早上，刘兵告诉肖林，到中午12点，就停机不做了。料桶里的料，自己看着点，不要倒太多。反正12点之前，要把料桶里所有的料，全部做完。
不用他讲，肖林也知道就这一两天，工厂肯定要放假了。而且这次放假不可能只有几天，看这架式，少则十天半月，多则数月。
肖林还想多问几句，看见刘兵无精打采的样子，只好把已到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这些已经成形、带着疑问的话，一句一句被肖林吞进了肚子，在某处产生化学反应，应该是关于假期时间的问题，现在生成另外的一种物质了。
肖林他们几个平时上班爱凑热闹的人，现在凑在一起，反倒热闹不起来了。他们一个个站立着，虽然挨得很近，但互不说话，仿佛不认识一样。
肖林第一次感到车间这么静，仿佛机器的嘈杂声都溶化了一样，整个氛围就是一团绵絮，死死地塞住了自己的耳朵。他甚至有一种阴阳两隔的感觉——但以前从未有过。
“这次放长假有什么打算？”
“长假，也不一定，得看疫情。”这种在疫情下讨生活的事，让肖林十分不齿，然而又无法摆脱。
“如果实在太无聊了，就去找事情做，打打短工，或跳到别的厂做都可以。”
这些肖林哪有不想过呢？但真正实施起来，却有一定的难度。
去找事做，当然可以，关键是放假的时间不定，你不知道老厂到底放多久？还有这座小镇不需要临时工，你只能干长期的，至少十天以上。如果你找到一个新厂，去里面做了三五天，老厂打电话来，让你明日去上班了，你该怎么办？是新厂的工资不要了，拍屁股走人，还是不到老厂去上班，放弃了假期的福利？如果新厂的工资不要了，这三五天都是在做无用功，本来出门“找钱”的你，非但一分钱都没挣到，反而白白花了力气。如果到新厂上班，短短几天找一个好工作是不可能的，因为好工作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的，必然是一个别人都不想干的工作岗位，也就2到3千的样子，绝对不会超过3千，你不会甘心。何况老厂放假还有每天40元的生活补贴，即使不做事，每月也有一千多块的死工资。想想看，更觉得到新厂上班不划算。于是，肖林打不清主意，不知如何取舍！
又在发呆，“我刚才问了小张，他说放不放假，老板还没有最后决定，老板的意思是不放假，又教他和小刘两个去联系客户，便宜一点全部卖了算了。张刘二人应承着，但这件事情很难办，主要是上次老板把小张的几个兄弟耍了，现在又让小张去找他们谈，你说，他们还会上第二次当吗？”是肖建东在说话。
“万一不成，可以去找别的客户，反正张领班认识人多。”
“认识得最多又有什么用？都是一条线上的，谁家有个风吹草动的都知道，能瞒得过谁呢？所以，这条路想都不要想，是行不通的！特别是上次被玩惨了的人，说不准人家现在还窝着一肚子火呢？你去一碰，干脆人家用火把你灭了！”肖建东在心里也开始鄙视起老板的幼稚来了，这么小儿科的主意，也敢拿出来见方家，不怕别人笑掉大牙？
但肖建东不知道，生意场上，唯“利益”二字而已。很显然，钱老板深谙此道。
九点时，张刘二人被老板叫进了办公室开会，到现在才出来。刘兵在前，张小军在后，时间已到了十一点。
肖林以为刘兵要宣读一点会议精神，巴巴地等着，直到他熟视无睹地从肖林的身边走过。二人看上去精神状况不太好，表情严肃。还好，小张被肖建东及时拦截住了。问了上面的一些问题。
肖林本不希望明天放假，现在肖建东又问出了老板不想放假的信息，他感到又有希望了。只要不放假，至少全家的生活还是有保障的，老婆的工资就可以存起来，把钱存进银行，就保险了。
只是老板的话，没有准头。说到底，这还是一种设想，要转化为现实以后，这句话才起作用。但要转化为现实，这是怎样的一个“异想天开”啊！两天之内，要把所有的存货卖出去，还要不低于老板指定的价格，以他们二人现在的实力，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最好的出售机会。等待他们的只是一种等待，永远的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大家都在猜测老板最后的裁决，但结果早已在意料之中。
肖林感到他们之前开的会，等于没开一样，要决定的事，仍然摆在那里，悬而未决。他们像沿着一个圆走了一个过场，从原点又回到原点。
其实，肖林很希望老板的决断就这样一直糊涂下去，虽然看不到希望，但也看不到绝望。这好比两头都沾一点，看到希望时，用绝望来清醒清醒，看到绝望时，用希望来引领奔放。又好比中庸之道，遇见任何事情，都有想头，总算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肖林想着，还有最后一着棋，中午吃饭的时候，老板一定会宣布放假的问题。肖林盛好了饭菜，站在食堂的一角，没有走开。要是往常，肖林装好了饭菜，就走到外面那一片空地上去吃，他是一个喜欢大自然的人，对“温室”历来很不适应。今天也怪，食堂没有一个说话的，所有人都像失去了舌头，一个个吃食的声音，犹如空有嘴腔不能说话只能发出种种吧嗒吧嗒声。肖林被今天的场景搞懵了，一个难以决断的问题，造成了工厂全体人员的沉默，大家看上去都在用心吃饭，其实都没有胃口，“食而不知其味”，但大家又都吃得津津有味，令旁人百思不得其解。其实大家都知道，吃得津津有味的真正含义：这是一种谁也不愿撕开伤口的集体沉默。
但这只能掩盖一时，很快就会有人看见伤口，还会看到有血不停地滴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