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没有多嘴，立马把袍子下摆撩起，跪在地上，正对着端坐在贵妃椅上的母妃。
赵贵妃很久没有出声，只是把儿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这四年，他长高了，也壮实了，被晒黑的皮肤上看不出养尊处优的痕迹，却多了几分稳重。
见赵贵妃不理他，二皇子就跪着环顾了宫中的四周，也是同原来一样的奢华：描金的一套茶具随意地摆在桌上，赵贵妃不喜茶艺，茶具却是要用最好的；殿内的木制家具已经换成了更好的木材，刷上锃亮的桐油，阳光招进来，竟有些散着金光，让人睁不开眼。
这四年没有在赵贵妃的脸上留下什么印记，她的头发依然乌黑浓密，皮肤还是细腻莹白，手上脖颈，没有一处不戴着金银饰物，就算在宫里不见外人也收拾得精致妥帖。
赵贵妃曾是赵家的掌上明珠，而赵家是大殷根基最为深厚的大家族之一，他们是南方的士族，世代读书，靠着学识和才华，一步步登上了今天的位置。
赵贵妃是在十六岁时进的宫，金枝玉叶的大小姐，被全家人宠到十六岁，正是最娇艳欲滴的年纪。
人们都知道：南赵北董两支花。没想到，这两朵花最后都在皇宫里相遇。
只不过赵贵妃进宫时董家的千金已是一国之母，还好董皇后是个温柔宽厚的人，从不曾苛待她，皇帝也愿意宠着她，才让赵贵妃的脾气从不收敛，即使在宫内也肆意生长，用着最华美的宫殿，穿着最繁复的衣服。
“还到处看呢！”赵贵妃瞪着二皇子，把他的思绪拉回来。
二皇子朝着赵贵妃笑笑，看到母妃还是那副高傲的模样，他反倒放心了。
赵贵妃把他拉起来，恶狠狠地用手指戳着他的额头：“一去就是四年啊，一封信都没有，我怎么养你这个白眼狼？”
二皇子扶着她坐下:”贵妃娘娘消消气，若是为了我这个蠢儿子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得。”
呷了一口茶，赵贵妃脸色终于好些了，她偏过头，不让李瑞庭看到眼中的泪花，有点哽咽着开口：“这四年我没有一天不在为你担惊受怕，若身子这么容易被气坏，我怕是在四年前你主动请命治水时就被你气死了。”
“母妃……那面的情况，都是机密，儿子不敢给您写信，怕被有心人利用。”
“我知道。”赵贵妃舒了一口气：“如今看到你平安回来就好，已经去见过你父皇了吧？”
他点点头：“嗯。父皇说过两天给我办接风宴，母妃你也要来的吧。”
“要去的。”突然想起什么，赵贵妃啊了一声:”正好你也可以见见朝阳和瑞麟，你们也是好久没见了，你妹妹前天差点出事儿，把我都给吓着了。”
“她都从边境回来了，能有什么事？”二皇子不解。
赵贵妃给他倒了杯茶，示意他坐下：“你不知道，她和太子去皇陵祭拜董皇后，路上被人行刺，她让太子先逃回来了，她自己却在昨晚才被找回来。“
二皇子皱起了眉：“朝阳没事吧？我一会儿得去看看她。”说着就往荣华宫的方向看去。
连忙起身拉住他，赵贵妃劝到:“好了好了，你就让她静养两天吧，她打仗回来后就听不得嘈杂，一直在宫里躲着，都没来见我几面。你也回去好好歇歇，庆功宴上再见也不迟。”
听了赵贵妃的一番话，二皇子更担心朝阳了，他记得她从前总是很喜欢热闹的，但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母亲，回他的王府休息了。
荣华宫内，还是一片静谧。秋高气爽，朝阳公主命人搬了张美人榻到院中大树下，在树荫处一边吃着赵贵妃送来的桂花糕，一边惬意地看着书。
“说起来，我好久没去看贵妃娘娘了，要不去看看她吧？“朝阳看向小莲，问到。
小莲坚决地摇摇头：“公主，何姑姑专门吩咐我盯好您让您静养，哪儿也不许去，我可不能答应您。“
“唉，我真可怜啊，被软禁了。“公主嘟嘟嘴，换了个坐姿，继续看书。
可惜这样安静的时光没享受多久，就被宫人进来传话打破了：“公主，成公子带着丁公子来求见。“
“丁公子?“公主蒙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噢，是阿鱼啊，那让他们进来吧。“
成追星牵着阿鱼，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压低了脚步声，轻轻走进来，公主满意的点点头，把书放好，端坐起来。
“有何事?“公主免去他们的行礼，问成追星。
成追星垂眼不看她，指指阿鱼：“是阿鱼让我带他来找你。“
公主唤阿鱼到她身边来：“阿鱼，怎么了？“
阿鱼瘪瘪嘴，一双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就要哭出来，抽抽噎噎地问公主:”公主，为什么不危哥哥要走，是他做错了什么公主要责罚他吗？”
朝阳没什么哄小孩的经验，慌了神，也不管身上的衣服多珍贵，就抬起衣袖帮阿鱼拭泪:”哪有的事，不危走了？他怎么说的？”
“他……他说他父亲说身体不好，要……要他回去。“阿鱼一直和乔培安亲近，此时突然要离开这个可靠的大哥哥，他不免有些慌张。
“那就是因为他父亲身体不好他才回去的呀，怎么会是我责罚他呢？“公主安慰着他，让小莲拿来糖果子，喂给阿鱼:”阿鱼快别哭了，在我宫中有这么多好吃好喝的，还有哥哥们陪你玩，有什么可伤心的呀？”
阿鱼不肯吃糖，扭开头：“不危哥哥不一样！他对我最好！“
公主这回没法子了，摊开手看着成追星，示意他谁带来的谁来解决。
成追星叹了口气，唤来宫人吩咐道：“把他先带回去吧。“又看向阿鱼：”阿鱼，乔公子家中有事，你也别闹脾气了，年纪也不小了，懂事儿点。“
阿鱼还在极伤心地哭着，被宫人抱了回去。
“你还有事？怎么不和阿鱼一道回去？“公主问。
“没事就不能来找公主？“成追星反问。
朝阳一头雾水:”你没事来找我作甚？”
捏紧了拳头，成追星实在忍不住了：“公主是不是忘了和我的什么约定?“
经他这么一提醒，朝阳这才想起，是有答应他教他武功这一说，可是这几天她都忙成这样了，还有什么法子，她开口：“你觉得我这几天有时间教你？“
成追星不肯放弃：“那为何不带我一块儿陪你去皇陵？我会武艺，可以保护你，总比那个给你拖后腿的冯愉还有丢下你跑了的乔培安好。“
这可误会大了，公主苦笑:”都是没有的事，你听谁胡诌来的？”
见他还想不依不饶地发难，公主止住他：“事情已经过了，别再提了。你继续按照我教你的法子练习，每五天来我这儿让我给你看看就行。“
见公主一副要撂摊子的模样，成追星气不打一处来：“公主不是总是这样？对别人失去了兴趣，就随手丢弃。“
“你说说看？我是丢弃了谁？“无端被人指责，公主冒上一股火。
“乔公子和你有过婚约，你也让他进宫当了面首，现在让他走，随便找个理由就搪塞了；对我更甚，连理由都没有就想打发我。“说着说着，成追星觉得自己很委屈。
朝阳只觉得自己更委屈，她贵为公主，遇刺担惊受怕，还没休养好，这些人就一波一波地来给她找事。他们也不问自己有没有受伤，害不害怕，只知道指责自己，难道她连不理会惹自己不开心的人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朝阳很想像阿鱼那样放声大哭，但是她低着头，努力把泪水憋回去。
成追星看她低着头半天没有动静，有些惴惴不安，想着自己的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可是……好不容易能和公主说上话，他也只是想每天来见公主一面啊。
公主再次抬起头，换上了一副趾高气昂的面容:”对，本宫不喜欢的，统统扔了就行，衣服器物如此，人也一样，本宫是皇家的公主，想怎样就怎样，还轮不到你指责本宫。”说完也不看成追星脸上什么表情，继续躺回椅子上看书。吩咐小莲：“送客，以后不要什么人找我都放进来。“
听成追星不再克制脚步声，重重的走远，公主把书再度放下，盯着天空看了很久，突然开口：“小莲，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小莲不解：“什么？“
“赶走乔培安，是不是太任性了？“
在这件事上，小莲是一万个赞同公主的做法：“没有的事！公主做得很对。“
朝阳公主勉强地笑笑：“那就好。“
过几天就是二哥的接风宴了，她得想想送给他什么大礼才好。公主想着想着，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睡着了。小莲不敢惊动他，从屋内拿了薄被给她盖上，静静站在一边，等公主醒来。
站了一会儿，小莲看到有小宫女在院外朝她招着手，她悄悄走过去，问到:”什么事儿？公主正歇息着呢。”
还没说完，就抬头看到赵贵妃带着一堆宫人浩浩荡荡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那么多人也没弄出一点声响，倒是贴心。
小莲立马行礼:”见过贵妃娘娘，公主刚刚在院中睡着了，奴婢去喊醒她吧。’
“不必。“赵贵妃带了金指套的食指压在嘴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这几天累坏了，让她好好休息，我进去看她一眼就走。“
被赵贵妃金指套上硕大的红宝石晃花了眼，小莲忙点点头，又看向身后抬着大大小小箱子的宫人们，问到：“贵妃娘娘，这些是？“
“噢，让他们抬进你们公主库里吧，都是我送她的些小玩意。“赵贵妃随意地摆摆手，轻轻走了进去。
一阵风吹来，树叶沙沙落下，有一片叶子掉在了公主脸上，她却依然睡得香甜静谧。
赵贵妃在朝阳身边蹲下，怕指套伤着公主，取下后才伸手帮她把叶子拿开。赵贵妃细细端详着朝阳的脸，自从董皇后去世后，就把一双儿女托付给了她，太子已经大了，不需要她的照顾，可朝阳年仅八岁，正是需要母亲的年纪。
她把朝阳当自己的亲生女儿，此刻看着她熟睡的容颜，心头柔软。在董皇后过世很长一段时间内，朝阳都会在晚上梦魇，哭着从梦中醒来。为了能及时安慰朝阳，她让朝阳同自己一块儿睡，深夜朝阳一惊醒，她就能马上抱住她，轻轻地哄着，给她唱南方的甜甜的歌谣，待她熟睡后，再轻轻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
比起二皇子，赵贵妃用在朝阳身上的心思和时间，都更多。她一直想有个女儿，可惜在生瑞庭时大出血，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再不敢有孩子。朝阳的到来，也算是圆了她的梦。
有时候赵贵妃从家里带来的侍女也会有些不满，低低抱怨朝阳公主害得自己娘娘晚上都睡不好觉，皇上也不召她侍寝了。
可赵贵妃从不在意这些。她还记得，在朝阳梦魇好后不久，皇上带着他们去皇家林场狩猎，朝阳第一次学会用弓箭，猎了只小兔子，兴高采烈地带回来炫耀。
庆安帝问她:”朝阳可以把它送给父皇吗？”
一向粘着皇上的朝阳此时却把兔子抱的紧紧的，扭过身去，不乐意地说:”这可不行，这是我要用来给贵妃娘娘做兔毛大衣的！”
一听她这幼稚的的童言童语，大家都笑了起来，庆安帝打趣她：“那朝阳可得猎一百只兔子才够呢！“
那天晚上回到行宫，赵贵妃偷偷哭了，朝阳是个多好的小姑娘呀，谁对她好，她都悄悄记在心里，加倍地对人好回去。
小小的朝阳被赵贵妃的哭泣吵醒，认真地为她抹去眼泪，用软糯的童音信誓旦旦地说：“娘娘你放心，父皇不信我能猎一百只兔子，你要信我，朝阳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的。“
朝阳给赵贵妃许下的诺言，真的都兑现了。这样的孩子，让她怎么不心疼？
朝阳公主的生母董皇后是贤淑端庄的代表，董皇后从来对她的教导都是女孩子要温柔，要学习琴棋书画，拿出一个皇家公主该有的仪态。
朝阳公主是个听话的孩子，这些她都学得很好，但是直到跟着赵贵妃，她才解放了自己的天性。赵贵妃从不拘着她，不管是去跑马射箭，还是同皇室里的男孩子一同读书玩闹，只要她开心，赵贵妃就不会管束她。有时候朝阳甚至悄悄想过，自己若是赵贵妃的亲生女儿，那也是很好的。
唯一一次和赵贵妃闹性子，就是朝阳要上战场的时候。
也不怪赵贵妃，这事儿任谁听起来都是天方夜谭。朝阳说服了朝廷上的大臣，却没法过赵贵妃这一关。她一遍遍地解释：“娘娘，我的武艺很好的，你知道的，唯有每年的武状元，能同我较量，而且我学了很久的排兵布阵，军中也有经验丰富的军师跟着，我可以打赢匈奴的！“
赵贵妃真正生气时，反而脸上没有了表情，她平静地看着李朝阳，一字一句告诉她：“朝阳，我不在乎你能不能赢，对于一个母亲，我只在乎我的孩子会不会受伤流血，她疼不疼，能不能活着回来……朝阳，我求你，别让我担心“说到最后，她几乎泣不成声，双手掩面，瘦削的肩膀抖动不止：”朝阳，瑞庭已经这么离开了我，我不想再失去你。“
朝阳不敢哭，她怕一表现出自己的软弱，就会成为赵贵妃不让她出征的理由。咬咬牙，她转身出了玉坤宫，盔甲熠熠生辉，却看得赵贵妃心中刺痛。
战争就是这样，对于国家来说，也许是荣耀，是捍卫边境，它是那么宏伟，战场上成山的尸体，最后上报不过一串数字。可是那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也是他们母亲最疼爱的孩子，是在家中受宠的珍宝。
最后朝阳公主出征时，送她的人里没有赵贵妃，她只派人送来了一个平安符和一句话：别让我死后都无颜面对你母后。
算下来，朝阳回宫也小半年了，可没单独去见过赵贵妃几次，两人就这么犟着，反倒是累坏了中间传话和送东西的宫人们。
朝阳是既心虚又害怕，不敢让赵贵妃直到她受到的伤和后遗症，更怕赵贵妃早已不喜爱她，不愿认她这个不孝的女儿。
赵贵妃端着长辈的架子，又气朝阳当时的不听话。她一个不信天只信命的人，天天跪在佛龛前为二皇子和公主祈福，能求的平安符咒，能抄的经文，她都做了个遍。
只有现在，在朝阳公主这样睡着时，赵贵妃才敢像她小时候那样守护着她。
赵贵妃的贴身宫女珠儿在外边候着，只觉得心酸又卑微，赵贵妃都做到了这样的份上，还被外人指责过苛待公主，到底还要如何是好呢？
小莲看着宫人们一件件搬东西，好奇地问珠儿：“贵妃娘娘这次又送了什么呢“
珠儿掰手指头数着：“有药材，人参当归雪莲；有宫里刚刚进贡的上好蜀锦按照公主身量做好的衣服，给二皇子接风宴时公主穿的；还有些小摆件，和田玉做的兔子，南珠什么的，；对了还有几套头面，说是公主首饰太少了。“
小莲也有些唏嘘：“贵妃娘娘对咱们公主是真的很好呢。“
“那可不，天天念叨着公主怎么还不去看她，你劝劝公主吧。“珠儿说到。
“好了，别碎嘴了，走吧。”赵贵妃在他们谈话的间隙已经出来了，对小莲说:”送来的东西里还有本宫专门找来的安神的方子，每天记得给公主熬药喝。”
赵贵妃对着别人，都是气势很足的模样，小莲赶忙低下头应是。
随着赵贵妃渐渐走远，本应熟睡的公主，睫毛颤了颤，泪水从眼角滑落，一直没入衣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