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蕊顿地停下脚步，转头。
只见陆嫂手上拿着一个装满了五颜六色的线轱辘，满脸笑容地小跑了几步，来到了她的跟前。
李蕊笑着向她打招呼：“陆嫂，有些日子没见了。家里近来好吗？”
陆嫂忙不迭地点头，笑道：“好，好，好。托安太太的福，我们家里人都过得很好。我男人已经可以出来干活了。”
“这就好。”
“我男人虽然现在还在原来的码头干活，不过老板已经换成安先生了。安先生真的是个好老板。他不光给大家伙涨了工钱，还给买了那个保……”
陆嫂拉长了声音，显然不记得那个词怎么念着来了。
李蕊笑了笑，轻声地提醒她道：“保险。”
“对，对，对，就是保险。有了这个保险，大家伙的心就更安定了，干起活来也更起劲了。赵大哥以前就给我们提过这词，只是我们没念过什么书，认不了几个字，都不懂。后来他就给我们讲了老万头的事。他这么一解释我们就懂了。保险就是在我们发生了什么意外，能有个保障的意思。”
“嗯，”李蕊点了点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对了，你在这儿干得还习惯吗？”
陆嫂嗯地点头，“安太太把我介绍到张先生这里来当裁缝，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比起在安先生那儿，我在这里干得可起劲了。”
说完脸顿地红了红，又连忙对李蕊解释道：“我原来在安先生那儿干……也很起劲，只是在这里就更……更……”
一时却想不到合适的词句来表达，陆嫂的脸更红了。
李蕊笑了笑，轻拍一下她的手背，“你别着急。我明白你的意思。这认字分文件对于你来说是有一点儿困难，这当裁缝和女红才是你拿手的。人总要因才而用，干起活来才会起劲。这是人之常情，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陆嫂释然地笑望着她道：“安太太能明白我的意思就好了。我嘴笨，就怕说错话，让安太太误会了就不好了。”
“我不会误会的。”李蕊浅笑，望向她手上的小蓝子，“你还要去裁衣服吧？那你先去忙。”
陆嫂嗯嗯地点头，刚走两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停下来充满期盼地对李蕊道：“安太太，我现在裁的这件衣裳就是您的，是张先生特地为您量身订做的。我已经把样式基本做了出来，您要不要去看看？”
李蕊刚想说好，却看到阿桃从设计间里出来。来到她身边，阿桃略带着一丝拘谨与谨慎的神情对她道：“二少奶奶，小燕儿小姐和张先生让我过来喊您，想让您进去给她把把眼。”
李蕊点了点头，便回头对陆嫂笑道：“我先进去瞧瞧，待会有时间我才去看。”
“行，您去忙，待会来。我这就去把衣裳给您套在衣架模特身上，到时方便您看看效果。”陆嫂说罢，就连忙转身回自己的工作位置准备去了。
李蕊这才向设计间走去。阿桃刻意落后她几步才跟上。李蕊侧目回睨，不禁微微一笑，稍稍地停了停，待阿桃行至身边，才与她肩并肩地继续走。
李蕊对阿桃笑道：“阿桃，别总那么紧张兮兮的。我是属兔，不是属虎，我不会吃人的。”
阿桃一愣，双手手指绕着自己那根长长的，又粗又黑的麻花辫子的发尾，不知所措地低垂着眼睑。
李蕊温柔地道：“玛丽亚说从没把你当成丫鬟，把你当成了妹妹来看待。我也会把你当成自家人来看待的。咱们家里人虽多，各有各的脾性，但都没有坏心肠。你要是跟大家相处久了，就会知道的。平时别总一个人闷着，跟家里的人多聊聊天，等你跟我们相处久了，就会慢慢习惯下来的。但是现在，你首先要做的是，把自己放松下来。你要是整天这么紧繃着，我怕过不了多久，你就变成一具僵尸了。”
对上她释放着善意的水眸，脸上的笑意就像二月春天里的暖阳，这些似乎有安抚的作由，阿桃不由自主地把板着的肩膀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李蕊一笑，“咱们快进去吧。要迟了，那小妮子又要耍小脾气了。”
阿桃的觜角终于弯了弯，嗯地点下了头。推开闭合的门板，两人走进了设计间。
那边厢的陆嫂把衣服的半成品挂到人形模特上，刚拉扯拾掇平整了，就听到身后有人又是惊喜又是渴望地用东洋话说了几句话。
陆嫂回头望。只见一位负责接待客人的导购小姐领着六七位衣着华丽的女人走了过来。其中有两个女人穿着东洋和服。一个人到中年，梳着东洋传统的发髻，另一个则还是青春少艾，把两侧的发鬓撩起了，在脑后用丝带绑了个蝴蝶结。她俩的身边还围绕着几位中国的太太与小姐作陪。
刚才用东洋语说话的正是那位年轻的东洋姑娘。其中有一位穿着时髦的中国姑娘跟东洋姑娘交谈了几句，便对导购小姐吩咐道:“你，快给恒田小姐把那裙子拿过来。”
陆嫂望了望导购小姐，头摇了摇，示意不要答应她们。导购小姐便会意，扭头极有礼貌地对她道：“小姐，对不起。这衣服是客人订做的，不外售。其实我们店里还有许多既摩登又时尚的衣服。这当中有从法国巴黎，意大利米兰进口的最新款成衣，也有我们店长自己设计的衣服。要是您觉得还是不太满意，我们店也承接为顾客量身订做的高级定制服务。”
那位东洋少女恒田小姐虽然听不明白，但看到导购小姐摇头，也多少猜到了她是要失望的。她的脸色顿地沉下来，显得格外的不开心，嘟起小嘴对身边的中年东洋女人不依地撒娇，用东产洋语说着话。
中年东洋女人应该是这位少女的母亲。她扭头对那位中国姑娘，张口便用夹杂着浓浓外国腔调的中文，语气傲慢地道：“郁小姐，这便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郁先生可是交待过你，要好好地招待我们母女的。”
这位衣着时髦的中国姑娘就是郁天瑜了。因为懂她们的话，她受大哥郁天凡的交待，陪着这两位东洋女贵客来逛街散心的。
听到恒田太太的话，郁天瑜顿时阴沉着脸，气势十足地瞪了一眼导购小姐，语气不善地道：“恒田小姐是东洋商会会长的千金小姐，看上你们的裙子，是你们店的福气。不必再解释了，那衣服现在就给我们拿过来吧。这裙子能花多少钱？我们出双倍价钱，还不让吗？”
陆嫂看到导购小姐为难不知所措的样子，连忙上前陪笑打圆场道：“这位小姐，真对不住。这裙子只是半成品，还没弄好。而且这身裙子是店长特地为我们的老板娘安太太量身订制的，这身材尺寸也未必适合这位日本小姐。要不然，喊我们店长给……”
不待陆嫂说完，郁天瑜嗯地皱起眉头，神经质地唸道：“你们的老板娘？！安太太？！”
愣了一会儿，望向陆嫂迫切地追问道：“你刚才所说的是哪位安太太？”
陆嫂微怔，不明白为什么一提起安太太，对方的反应如此怪异？张了张嘴，正想回答，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发声，身后便又有另一个女人抢先开口道：“天瑜，这全上海能有几个喊得出名的安太太？”
郁天瑜回首，只见从跟随在后的一帮人当中，有一个女人缓缓地走了出来。相较于郁天瑜的时髦冶艳，这个女人则长得高挑，样子周正而纤秀。
郁天瑜看到来人，不觉拧了拧眉头，“大嫂？！你怎么来了？”
这个女人正是郁天凡的妻子，陈展白的妹妹陈展红。难能得被丈夫委以重任，她彼有些得洋地笑了笑，道：“你哥说你还年轻，怕经验不足待慢了恒田太太与小姐，所以让我赶过来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这话听了，郁天瑜不觉不满地皱了皱眉头。
陈展红不瞧她，径直扭头跟恒田太太道：“恒田太太，其实这店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充其量小有名气而已。上海有东方巴黎之称。要依我来瞧，还不是因为上海有许多闻名国际的百货公司吗？在这些百货大楼里，国际品牌应有尽有，还怕找不到您与小姐喜欢的衣饰吗？要不我们到这附近的先施百货公司先逛一逛？”
恒田母女经过刚才的那一出，也觉得扫兴了，便点了点头。陈展红回身对身边一位贵妇交待了几句后，便由她领着众人先行离开了。
“还愣在这儿干嘛？走啊。”瞧了郁天瑜一眼，陈展红拉了拉她，就往门外去。
郁天瑜却拉住了她，小小声地问道：“你认识这里的老板娘？”
嘴角微抽，陈展红点头，咬着牙道：“当然认识!”
“那她是……”
陈展红甚是轻视的一笑，“你猜得不错。她就是你整天挂在嘴边的那位安学长，安子昊的太太李蕊。”
“那你怎么知道这店就是安学长的？”
“这上海滩的上流圈子有哪几个是姓安的？数来数去，也就三个。一是上海名医安文，二是大学教授安瑞林。剩下的就是做生意的安子昊了。这大半年之间安氏航运的名号突然在上海滩爆响。安子昊便就是安氏航运的老板。你刚才从日本回来，自然还不熟悉。”
郁天瑜微皱眉头，好奇地问她：“那安太太叫李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