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在南阁里咬文嚼字，下午在染雪殿里研习御灵之术。凤奕觉着仿佛回到了皇宫的文书殿，整天被先生鞭策念书，一抬头就看见墙上的圣人像，白衣白眉白发，手持白色拂尘，看得他两眼发白。
现在画像变真人，从早到晚地念叨，竟比文书殿的先生还烦人。
还好有吴熙师兄陪着。
想到自己来到冬临院，并不是孤单一人，凤奕就满心欢喜。
好容易挨到晚上，凤奕一蹦一跳地跟在吴熙身后，去了饭堂，一人端一碗饭，和师兄师姐们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吃着。
吴熙却不作声，默默往嘴里扒饭。
凤奕当他身体不舒服，拿筷子戳了好几块鸡肉给他。
其他人知道吴熙今日在南阁出糗，丢了脸面，不好意思与众人谈笑，彼此换个眼神也就不再多言，偏一个刁蛮任性的小师妹藏不住话：
“吴熙师弟今日格外沉默呢！”
吴熙闻言，抬起头，看见与自己同岁的小师姐唐玉正眉开眼笑地望着自己。
凤奕也一同看去，见唐玉一双水亮的杏仁眼，头上发髻分成两股盘在耳边，端的一个娇俏可人的小姐姐，心里不禁喜欢。
吴熙还未答话，唐玉又道：“今日学堂上，你怎么连富贵贫贱都背不出？”
此话一出，气氛忽然冷了几分。
吴熙垂下眼，道：“师弟不才，一时忘了。”
唐玉眨了眨大眼睛，笑道：“不会就不会，什么一时忘了，真笑人！”兀自哈哈笑了几声，被身边的师兄轻扯：“小玉，不得无礼。”
唐玉不解，犹是自顾自道：“连小师弟都能背下来的东西，吴熙不会，当然好笑啦！你们怎么不说话，难道不好笑吗？”
片刻后，只有心仪唐玉已久的阳牧说道：“哈哈，好笑。”
气氛骤然降至冰点。
吴熙一拍碗筷，起身走了。凤奕急忙跳下板凳，跟在师兄身后。
“师兄别气，唐玉师姐说着玩呢！”出了饭堂，凤奕边跑边叫，奈何吴熙步子太大，让他的小短腿好一阵穷追。
“我没有生气。”吴熙快步朝卧房走，不愿等他。
凤奕当然不知，吴熙眼下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他。自从他来，吴熙的修习进度就乱了套，压在心底的自卑也凸显出来，还要被别人拿来比较，伤及自尊。
吴熙心生不平，凭什么他要照顾这个毛头小子，还要活在他的阴影底下？凤奕背书好练功好什么都好，师父喜欢他是理所当然，自己又有什么可气？
这么想着，突然停步，让追在后面的凤奕猝不及防撞在身上。
凤奕揉揉脑袋，仰面望着师兄。
吴熙道：“你去跟着别人吧。”语气不咸不淡，仿佛换了个人。
凤奕呆了一下，怔怔道：“师兄，你说什么？”
吴熙见他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神色茫然，心里竟有些不忍，嘴上却加倍严厉：“我叫你走开，我不想再照顾你了！”
凤奕这才眨了眨眼，一双黑眸顿时水汪汪的，“为什么？”
吴熙偏过头不去看他，冷声道：“因为你天天赖床，扰我休息，读书又光打瞌睡，让我颜面尽失。”还因为我生来愚笨，衬不起你光芒四射。
寒风渐起，呼吸渐凉。凤奕垂下脑袋，低声道：“那我不赖床，也不打瞌睡了……”
“不行！”吴熙不领情。
四周安静下来，只剩雪山中呼啸而过的风声，吴熙心中不安，丢下凤奕头也不回地朝卧房去了。
凤奕站在原地没动，月亮从山腰升起，洒下淡淡的光，把他的小脸照得一片惨白。
他忽然忆起娘亲，说奕儿不知体贴，不常看她，让她久久相思。可奕儿有苦，是父皇不许他见娘亲，也不许他传书给娘亲……
后来娘亲病重，凤奕才能陪伴左右。可不足三月，娘亲便去世了。
凤奕想娘，常常暗自泪流满面。梦里听见娘柔声唤奕儿，唤小十七，他兴高采烈地睁开眼，偌大的寝殿里却空荡荡的，连婢女都低着头不敢看他。
他告诉自己，再也不能让珍惜的人离开身边，可他再也找不到珍惜的人。直到遇见吴熙师兄。
这世上，除了吴熙，怕是再也没人能耐着性子叫他起床，冒着责罚替他抄写规文，偷个馒头给饿了一整天的他。可吴熙到底不明白，凤奕让他喊自己奕儿或小十七时，心中许下的小小诺言。
半晌，凤奕抬起冻僵的手，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朝卧房走去。
进房后，看见吴熙师兄躺在床上，面朝墙壁，一副不愿理他的模样，便默不作声地脱了靴子爬到自己床上，钻进被窝。
明月当空，寒风萧瑟。
凤奕辗转难眠，听见一丈外的师兄也翻来覆去，似乎和他一样睡不着。终于生出一丝委屈，撒娇道：“师兄，奕儿再也不给你添麻烦了，好不好？”
对面床上无人回答。
凤奕又道：“我以后早起，读书绝不打瞌睡！”
对面传来一阵低哼，却不像在回应。
凤奕起身，光着脚丫跑到吴熙床边，借着月光，见吴熙紧闭着眼，秀眉深锁，额上布满汗珠。凤奕一惊，忙用手去探他体温，指尖霎时染上一阵滚烫。
“师兄，你发烧了！”凤奕摇他。
吴熙仿佛昏迷般睁不开眼，摇晃中将脑袋歪向一边。
这一歪可把凤奕吓坏了，娘亲去世时就高热不退，烧得神志不清。
脑海中场景重叠，凤奕只觉浑身冰冷，赤脚便冲出房门，对着隔壁采凌师兄的房门一阵猛拍。
半晌，采凌屋内才传出不悦的喊声：“谁啊？三更半夜的！”
凤奕大叫：“吴熙师兄病了，你快去救救他！”
里面安静片刻，脚步声靠近门板，却没人开门，只传出懒洋洋一个哈欠，“什么病？我可不懂医术。”
凤奕急道：“他发烧了，叫不醒，该怎么办啊？”
采凌颇为讥讽地叹了声气，“不就是发烧吗，急什么急？你去找方悦大师兄，他那里有退烧的药材，可别再大呼小叫……”说完又是一个哈欠，脚步声回到了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