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相府内院忙得不可开交,温色处在漩涡中心,每天都精疲力尽。就这样,转眼已是大婚的前一日。
清晨,教习嬷嬷只略略带她复习了前日所学,便见太太带着相府内眷前来带她去寺庙进香,温色一一见了不提。回府后,又由温焱带着供了祖庙。天已将黑,喜果还未送,小奴又忙领着去各处太太姨娘屋送去。
回到屋中,一屋子丫头喜娘已候着要替温色梳妆。
“小姐,赶紧吃些东西填填肚子,等上完妆就得明日洞房才能张口了!”小奴一手端过来各色糕点,另一只手抱了许多东西,看起来也是忙乱的很。
温色接过她手中的糕点,随便吃了几样,折腾这一日,确实没甚胃口。
丑时三点新娘坐起上妆,温色不言不语地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喜娘打扮,那厚厚的脂粉涂了一层又一层,从额头到脖颈,一处不漏。
“小姐,太太来了!”小奴扶着太太从门口进来,太太看着温色,眼眸里写满了复杂。
“你们都下去罢!”太太朝着屋子其他女眷吩咐道,“离迎轿还有些时间,让我们母女说会话。”
喜娘和丫头媳妇们见状,都道是太太舍不得女儿,便纷纷去了。小奴退身关上了门,温色望着太太,忽然有一种难言的感慨。
“色儿不适作这般浓妆艳抹的打扮,太太给你重新上妆可好?”太太坐在温色边上,拿着丝帕轻轻为她擦拭脸上不均匀的脂粉。
温色的眼角有些湿润,前世的她总是活一天算一天,无论她还是老妈,都活得太糟糕,糟糕到从没想象过老妈为她梳妆嫁人的那天。
“如果日后注定要遇到很多困难,色儿怕不怕?”
温色嘿嘿地笑:“怕啊。我很胆小的,只想过简简单单的生活,若有一天,真的遇到困难,我就跑得远远的,任谁也找不到我。”
“我相信。”太太淡淡地笑了,“可是,我也信你不会。”
太太为温色点上唇角的胭脂,“我希望色儿能漂亮地活着,永远也不必为别人的过错而难过。我也希望我的色儿能永远相信自己,爱惜自己,即便是苦难也不让自己退缩。”
温色睁开双眼,入目是铜镜中那张丑陋无盐的容貌,但不知是不是上了妆的缘故,眉宇间竟添了几分秀色。
太太给她戴凤冠的手停在半空,许久她抚着温色的鬓发,缓声道:“色儿说过,念头翻转不停的原因是私心,私心重了,就免不了要受苦。我知道,人生而如此,我只愿色儿能早日脱离苦海,去除执着。”
太太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印入脑海,当时的温色还不明白太太的用意,直到很久以后……只是到了那时,太太的话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做出选择。
温色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永覆愁容的女子,想起那日她的阖然恸哭,想起浓夜中那个形容枯槁的身影,想起那卷泛黄的佛经,想起这许多的殷殷嘱托,她忽然生出愧疚。她的女儿早已不在,现在在她面前享受这份母爱的只是一缕幽魂而已。
站起身,温色朝她深深一跪,重重叫了声“母亲”。
太太满目泪痕,看温色的眼神,装满了她不了解的东西,那样的苍茫难辨。
“小姐,时辰已到,该上轿了。”
门外是喜娘的声音。
太太将温色扶起,又亲手为她把大红喜帕盖上,扶她出门。
“七女,”温焱叫住我,“到了质子府好好侍奉殿下,不可莽撞,可知晓?”
“是。”温色恭恭敬敬地朝他福了福身。
“吱呀——”,相府大门洞开,初夏的清晨,空气格外清凉,风一吹,还卷带了丝丝青草的气味。
太太缓缓松开扶着温色的手,将她交到小奴手上。
大红的嫁衣在风中扬起,抬起脚,跨出门外,身上环佩叮咚,声响不绝。
十里红妆。马车从街头排至街尾,井然有序,路旁张扬着漫天红绸,晨风卷着花香阵阵袭来。涌动的人群络绎不绝,比肩继踵,十分浩大。
温色坐在轿中,忽然有一丝恍惚。这喧天锣鼓为谁而鸣?这漫天红绸为谁而结?真正的温色已不在,而她,在这场欢乐又是何位置?
“新娘子来啦!”
温色在纷乱的叫嚷中,被喜婆背下轿直接到了拜堂的大厅。眼睛被喜帕遮着,她看不见周围,小奴在她耳边小声道:“小姐,殿下就在您身边儿呢!”
温色低头一看,地上果然多了一双红靴。
“咳咳、咳……”沉闷的咳嗽声响起,听着确是久病之人。
“九皇弟大喜!”一道男声响起,温色心中微讶,南越皇室竟有派人前来?
“九哥!”一股如铃的笑声闯入,听之似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咳咳,四皇兄、宓儿,许久不见,父皇可安好?”宫九的声音听来浮得紧,看来他体弱非一朝一夕。
“九殿下大喜!本王道贺晚了!”一声清越如鸿的男声越来越近。
“小姐,是王爷!”小奴惊得差点叫出声,温色拉住她道,“寻个借口先去,莫让王爷认出你来。”
小奴忙应声而去。
“咳咳,王爷哪里话,王爷大驾光临,宫九已是受宠若惊。”
“九殿下言重,南越晋王爷、十公主不远千里亲自赶来贺喜,萱岂敢不来?”
“呵呵,萱王爷别来无恙!”
“几年不见,晋王殿下风采依旧啊。”
“岂敢岂敢!萱王爷近年越发英姿飒爽,浔不敢比肩!”
“晋王。”北堂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吉时已到,晋王先请?”
“这如何使得?还是萱王先请!”
北堂萱再不推辞,果然抬脚便走。
喜娘未注意到小奴已不在,但从温色站的位置到堂前中央还有几步路要走,温色蒙着喜帕看不真切,正担心出错,忽然面前出现一只修长却苍白的手,温色微微一怔,只听得耳边传来轻如鸿羽的声音:“娘子,我们拜堂罢。”
心中波澜微起,这人,好生心细。
将手递至他的掌心,温色忽的一惊,这人的手没有一丝热气。在这初夏光景,又身着厚重喜服,竟还能这么体寒。
宫九拉着温色的手步入堂中。众人看了,纷纷取笑道:“九殿下,新嫁娘尚未拜堂,殿下便急不可待了?”
宫九倒也不辩解,只原本沉闷的嗽声益渐急切。温色忙松开他的手。眼尖的喜娘赶紧跑来扶她。
“吉时已到,拜天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温色由喜娘扶着,一切倒也顺利。
“送入洞房!”
忽然攥着红绸的手一紧,温色正道不好,忽听得一旁喜娘大叫道:“殿、殿下晕倒了!”
大厅顿时乱作一团,温色忙掀起一角喜帕,宫九果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速传太医!”北堂萱忙走上前来扶起宫九。
“且慢!”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出现,沉稳不失礼仪,只听他道:“王爷,我家殿下素来体弱,这两日许是太过忙碌,不慎病犯,待老奴服侍他进了药便能好,王爷且宽心。”说着便从腰间拿出一只精致的玉瓶,倒出一粒通身莹白的药丸给宫九吞下,缓了好一会,宫九果然恢复了些许颜色,老伯见状松了口气,忙教人将宫九抬进内室。
北堂萱蹙眉道:“光靠药力缓着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待我回宫禀明皇上,从宫中召些太医监的人前来问诊。”
“老奴替殿下谢过王爷。殿下久病成疾,这些年没少问医吃药,总也不见好。只有数年前偶遇少业山的参廖大师得了些丹药,如今靠这些丹药勉力支持,虽未能痊愈,但到底无大妨碍。”
“此事我早有耳闻。参廖大师手段之高,当世少有。无奈他行踪不定,从不见外人,九殿下能得他救助,可见机缘深厚。倘若他也对九殿下的病束手无策,宫中那群太医确再无用武之处。也罢,汝等好生带殿下入内殿修养,至于其他人便就此散了罢!”
众人闻言,皆纷纷退去。
“晋王爷,”北堂萱叫住宫浔,“你与公主远道而来,萱已在八宝楼订了一桌酒席,为你们接风洗尘,不知肯否赏脸?”
宫浔道:“多谢王爷盛情,浔岂有不应之礼?”
宫宓小声劝道:“皇兄,九哥尚未转醒,你……”
宫浔打断她:“无妨。有参廖大师的灵药,想必不会有事。倘若果真有事,我们既不会医术,留在此又有何助益?休要多言。”
宫宓委屈的闭上嘴。
北堂萱看在眼里,冷冷一笑,不置肯否。
“萱王爷,请!”
北堂萱虚扶一下,抬腿便走,在经过温色附近时,似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这个眼神太过随意,并无人察觉。
他走后,宫浔、宫宓等人也都相继离开,一时质子府变得冷冷清清。
小奴见北堂萱已走,忙跑出来接过喜娘的手扶温色进屋,一路嘀咕道:“质子殿下尚未转醒来,质子府又迎新妇,这个晋王爷竟不闻不问只顾自己花天酒地,实在可恨!”
温色拿手轻拍她的手背,轻声道:“休得胡言。”
小奴吐吐舌,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