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生辰(上)

小说: 一世长安 作者: 猎勋 字数:3032

  金陵的春天,干燥得发脆,兼着漫天柳絮轻舞飞扬,是粉白色的琐碎。偶尔,有零星的雨水,会让文澈瑾向往江南连绵的雨季。

  这一日天高气爽,明朗天光在南京城中无遮无拦地流动,宛如潺湲的河水。静静停滞的团云,自由盘旋的飞鸟,连绵如重山的殿脊,沉寂的宫阙掩映了平日的喧嚣,让人心意闲闲。

  墨景严一早到内卫府的时候,文澈瑾正捧了一束新折的玉色百合插瓶,她压发上垂落的碎银流苏被风徐徐拂动,更添了几许难得的柔美。

  墨景严不知怎的,一时竟怔住了。文澈瑾放好了花瓶转身见他在,也不甚诧异,笑盈盈道:“王爷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墨景严回过神来,却并没有回答文澈瑾的问题:“你今日兴致倒好,我一进来就闻到满室花香清淡了。”

  画眉和云雀在廊下嘀呖啼啭,一唱一和,啼破金屋无人的静寂。文澈瑾忽地定了乌澄的眼眸,盯着墨景严道:“王爷就直说吧,可是来给我送贺礼的?”

  墨景严朗声笑道:“你怎知我一定记得你的生辰?万一我忘了,空手而来,你岂不是颜面大扫?”

  文澈瑾取过小银剪子,细细修剪着花枝,洒了一点儿清水在花叶上:“王爷不必唬我,我知道王爷会记得的。”

  墨景严看着疏朗的屋内,布置大气,并不像是寻常女子的闺阁香艳而秾丽,除了满架子诗书,再无多少锦绣装饰。“除了你,我再没见过哪个女子能把自己拾掇得这样干净舒服了。”

  文澈瑾睇他一眼,脸上浮起不怀好意似的笑容:“谢王爷夸赞。只是王爷这是进过多少女子的房门啊,才有这般比较。”

  墨景严被她的话一噎,竟愣了半晌,文澈瑾见得逞了,“噗嗤”一笑,这才微微敛容道:“人干净了,心也干净。”

  仿若一滴清澈的雨水无意颤起铺满澄阳的湖面,漾起金色的涟漪点点,墨景严的眸光微有痴怔:“身在皇宫,周遭的污浊血腥自是不必说了,有时候难免自己的手也不干净。能求得心有几分干净,也算难得。”

  文澈瑾眸子一转,问道:“王爷的贺礼呢?”

  墨景严看着她:“二哥的贺礼呢?”

  文澈瑾的神色微微一黯,似是有些失落:“荣亲王前日离京了,是皇上的吩咐。大约他太忙了,所以……”

  墨景严难得在文澈瑾伤心的时候感到欣喜,他按捺住心头不合时宜的雀跃感,目光温煦如春阳:“我前阵子求了皇上,她答应让你休息一天,准许我带你出宫。”

  文澈瑾怔了一怔,隐约明白些什么,不自禁地从心底弥漫出欢喜来,犹豫着不敢相信,问道:“你是说……”

  墨景严含笑道:“我想,生辰有亲人陪伴大概会更让你开心。”

  此时正是芳草露芽、野花如织的时候,一路彩蝶飞雀翩翩皆是纷乱飞舞。墨景严和文澈瑾一人骑着一匹马,往南京城城门而去。

  文澈瑾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喜色:“我足有一年不曾见致远和致宁了,也不知他们可长高些了吗。”

  墨景严微微注目于她:“我已经提早知会了他们,他们都在家里等着你。其实我们原本是商量好给你个惊喜的,但我又想让你早一刻开心。所以待会儿见了致远和致宁,你且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别把我给卖了。”

  墨景严这话是有几分孩子气的,文澈瑾笑得前仰后合:“我知道了,我会尽量装得像些的。”

  风吹过发丝,苏苏地痒,文澈瑾仰头看着澄净碧蓝的长天,淡淡笑道:“真好。”

  “什么?”

  “能出宫真好。”文澈瑾深深叹息,“我好羡慕民间恬淡自足、喜悦平和的日子,不过于我,这大概永远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了。”

  墨景严静静看着她:“你怎知永远不可即呢,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他吁了口气,“不想这些了。你瞧,溯明山快到了。”

  凤致远和凤致宁性子贪玩,又尤其喜欢上山打猎,他们索性在溯明山里一处安全的所在建了一间房子,十日里总有六七日住在那里。

  河水广阔,风吹动树叶时有波浪一样的声音,文澈瑾似一朵晒在和煦阳光下的花朵,心思愉悦而轻松。忽然间,隐隐闻得不远处有呼呼嗬嗬之声。四周寂静,越发显得这声音十分突兀而怪异,听着叫人心中生惧。

  文澈瑾轻勒马缰,微一思索,看一眼身旁的墨景严,道:“仿佛是有人在呼救?”

  二人不约而同地下马,循着声音找去。

  是一个身着鹅黄色长裙的女子坐在树下,她紧皱眉头,似是十分痛苦的样子,文澈瑾奔进一看,她的右脚上夹着一个猎人用的捕兽夹,伤口鲜血淋漓。

  女子看到来人,赶忙欣喜地呼救:“你们能不能救救我,我实在疼得走不了路了。”

  文澈瑾安抚她道:“你别怕,我们不会不管你的。”她在地上的树叶里寻了一根木棍出来,卡在捕兽夹的夹口里,“你忍着些,我帮你把这个捕兽夹打开。”

  墨景严上前扶住捕兽夹,文澈瑾轻轻敲击木棍的另一头,捕兽夹很快应声而开。

  文澈瑾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这是止血的白药。”她撕开女子伤口周围的衣服,将白药洒在伤口上,再拿一块干净的绢子紧紧缠住,方才展颜一笑,“好了。”

  她抬起头看着那个女子:“你的伤我帮你简单包扎了一下,但是还需要大夫仔细处理。要不要我们把你送到镇上去?”

  萧良玉伤口疼痛时顾不得旁的,如今稍稍缓解了,这才把目光落在了文澈瑾脸上。

  这一眼竟是怔住了。她的容颜宛如皓月当空,洒落无数清辉,更如冬日灰颓天空下绽放的第一朵新雪,洁白晶莹,风骨清新。她眉眼间皆是说不出的温柔婉约,恰如写得最有情致的一阙宋词。

  文澈瑾见她不说话,便又问了一遍。萧良玉这才回过神来,心下隐隐责怪自己,她并不是个急色的男人,从前也见过许多美丽女子,文澈瑾也算不上是怎样出奇的绝色美人,却是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神俱醉。她讷讷道:“不,不用麻烦你们了,我家就在这附近,我一会儿自己走回去就好了。”

  “那……”文澈瑾话还没说完,忽听身后传来十分熟悉的声音:“良玉!”

  萧良玉清脆地喊了一声:“潇阳哥哥!”

  由风说萧良玉不知又偷偷跑到哪里去玩了,祝潇阳想起他们曾在溯明山中埋下些捕兽夹,一时担心萧良玉的安危,便禀了萧琛出来寻找。

  文澈瑾猛地一激灵,是了,就是那个人。

  她站起身来回头一看,祝潇阳整个人罩在水光山色中,显得无波无尘,泠然有波光晕染。

  祝潇阳乍然见她也是呆了,直到萧良玉低低唤了一声:“潇阳哥哥……”

  祝潇阳这才想起旁边的萧良玉来,赶忙上前关切道:“你受伤了?”他看了看旁边带血的捕兽夹,有些啼笑皆非,“是我不好,这捕兽夹是我和由风前阵子放的。”

  文澈瑾见他二人大约是熟识的,便拉了拉墨景严的袖子,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萧良玉见文澈瑾要走,忙道:“谢谢你们救了我!”

  文澈瑾粲然一笑:“举手之劳而已。”

  两匹马嘚嘚的马蹄声渐行渐远,祝潇阳半蹲在萧良玉身边,目光恋恋望向文澈瑾的背影,蚀骨相思如丝如缕,眉间心上,早已无计回避。

  那一瞬,萧良玉终于懂得了祝潇阳的心,他从未这般看过任何人,从来没有。

  风声寂寂停下,四周皆是无声的寂静。萧良玉拉着祝潇阳的衣袖道:“她已经走远了。”

  祝潇阳听她声音中颇有黯然之意,不似往常一般,回头看一看她,果然神情落寞。祝潇阳无声地叹息一句,轻轻道:“我不是有意忽略你的,只是没想到会在这儿看到她。”

  萧良玉摇一摇头,道:“她真好,值得你喜欢。”

  她顿一顿,目光濯濯如江波闪烁:“由风跟我说起过她。在我的想象里,能让你一见钟情的女子,必定是无比美艳,光华灿烂到极致的,却不想她是这样的温柔婉约,人淡如菊。原来并不是狐媚,而是一种连女人也要被吸引倾倒的温润柔和。”

  她望着祝潇阳笑:“这块包扎我伤口的绢子是她的,我回去以后把它洗干净交给你。”

  墨景严思索着道:“方才那人我仿佛见过。”

  文澈瑾的手指绞着马的鬃毛,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方道:“就是在郭大夫家里,给我解药的那个人。”

  墨景严恍然大悟:“我说怎么这么眼熟。”他清浅而笑,一如浮光霭霭,“我记下了。”

  文澈瑾奇道:“你记下这个做什么?”

  墨景严只含着一抹笑,转了话头道:“你别拿话来分我的心,我还得认着路呢。有一阵子没来了,待会儿走岔了又不知要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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