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司寒终于止住了动作,随手将刀丝放在石桌上,托着方才雕刻的物事凑近些吹了吹,白色的碎屑翻飞而起,终于露出了冰雕全貌。
眸中划过满意之色,朝前递去:“送与你。”
千孚拉回视线,伸手接过,手中的冰雕小人儿晶莹剔透,五官明媚,比之先前姑苏城时得的泥人儿还要栩栩如生。
正是他自个儿。
“甚像。”他笑。
只是当日离开姑苏之时两手空空,泥人儿画像皆不曾带,不然今日还能教这几个做个伴儿。
司寒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淡金色的眸子透出一股子认真:“不及你万分之一。”
千孚一愣,这话该是夸赞的,可不知为何总觉着有些怪异。握着冰雕的手缩了缩,咧着嘴哈哈:“谬赞,谬赞。不过你这一手着实巧妙,约摸不是数日之功。”
司寒扯了扯唇角,垂下眼皮:“不过是些小物件儿罢了,你欢喜便可。”
那时他跟着师傅来到雪山,知晓自个儿此生只能在雪山之中独自度日之后,生怕自个儿因年幼而至日后忘记父母长兄的模样,便想着使个法子教自个儿记住。
雪山没有笔墨纸砚,只有冰石随处可见,他便朝师傅索了根刀丝,日日夜夜一遍又一遍地雕刻,十指不知被坎破了几回,自然便练出来了。
掐了下指尖,不愿在回忆往事,目光灼灼地盯着面前之人:“我还会雕许多模样,男子女子,走兽飞禽,你喜爱什么,我皆雕与你。”
只要你再莫提离去,再莫提离去。
千孚却笑:“我要那么多做什么,俗话道‘物以稀为贵’,这个雕的这般好,一个足矣。”
司寒隐隐察觉出他言语下的拒绝之意,扯了扯僵硬的唇角:“好,那便不雕,你若欢喜别的,也可与我说,我幼时曾学过以花草编出小人,也学过……”
“司寒,”千孚打断他,眸中冷淡,“雪山的一切,我皆不喜。”
话语戛然而止,他面上白了一瞬,垂下了眼皮。
千孚今日来此原是有话要问,司寒不提他便只能自个儿说,将冰雕放在一旁,正要开口,却闻司寒道:“陪我下两盘棋如何?”
于是,未出口的话便堵在了喉中。
司寒不待他回答,起身去取棋盘,他抬了抬手张口欲言,可瞧着对方略有些匆匆的脚步,终是没唤出声来。
片刻之后,司寒携了一方白玉棋盘回到了院中,坐回到先前的石凳上,无声摆着棋盘。
他插不上手,只好暂且坐着,对方垂着眉眼细细将棋盘摆好,而后将黑色的棋篓推到他眼前:“请。”
青玉棋盘之上,千孚执黑,一子落下,司寒执白,紧随其后。
二人皆是沉默不语,只凝眉一子一子的陆续落着,气氛有些萧肃。
片刻后,白子隐隐现出包围之姿,犹如万军压下,步步紧逼,黑子被困其中,左突右撞,挣脱不得。
须臾,千孚放下棋子,无奈笑道:“吾输矣。”
司寒却无笑意,只盯着棋盘,淡声道:“小胜罢了。”
棋盘之上黑棋白子交错复杂,两方几乎势均力敌,仔细看来才会发现黑子略胜一筹,却只赢了半子。
而他几乎用尽了全力,方才赢下这局。
千孚起了兴致,摩拳擦掌:“再来一局!”
黑棋白子再次厮战,白子又要包围黑子,黑子却神出鬼没,令人猝不及防。直至最后,白子终被打开一道缺口,兵溃四散,黑子抓住一线生机,杀出重围。
“啧,这局倒是险胜于你。”他略有得意,大觉爽快。
司寒捏着黑子眸光沉沉,扯出一抹笑:“再来一局,如何?”
千孚自然应下。
第三盘棋局复又开始。
日头隐去,白雾覆上,细雪渐落。
一片常翠树叶随着微风飘落而下,正落在青玉棋盘上,千孚抬手拾起,于掌中摩挲两瞬,忽的开口:“你并非被困在此,可对?”
捏着白子的指尖颤了一瞬,落错在一旁。
千孚盯着他,继续道:“你对雪山熟知在心,但凡不想见人便可藏起,教我五十年也寻不出踪迹,此乃其一。你在此处安然度日,花上万年娇养出成片的娑魔葵,更罔论漫山妖草,不知几许,此乃其二。我问你可愿与我联手破阵,你却神色大变,一句辩解也无便斩钉截铁道不愿离去,是为其三。”
到此顿了顿,目光忽的变为犀利,仿若要看穿面前之人:“你当日骗了我,实则并非被困在此,可对?”
亦或者,这雪山结界本就是他所造,如今便如这两盘棋一般,欲要将自个儿困在此处,挣脱不得。
先前的一桩桩一件件,仿若仍历历在目,莫非那些种种皆是做戏不成?若果真如此,倒真要想想自个儿是何时得罪了他,竟生了这么大的仇怨,要做到如此。
司寒听着一句句的控诉,面上神色不动:“我并未骗你。”
千孚蹙眉,单单只这一句,还远远打消不了心中的疑惑。
司寒瞧着他满是怀疑的明眸,攥紧了桌底下的手,镇静道:“我的确被困在此,不过与你不同,我是自愿,此生不得出。”
千孚蹙眉,盯他片刻,他亦坦然回视,不曾躲闪。
“为何?”这说法实在匪夷所思,怎会有人选择如此。
他垂眸:“恕我无可奉告。”
他打定了主意不再解释,千孚不再追问,默了片刻,复又开口:“先前我曾问过这话,如今早我再问一回,”顿了顿,“你可否知晓破阵之法?”
那一双桃花眼前所未有的认真,司寒手中生了汗,强挺着脊背,面色不变:“我也再答一回,不知。”
千孚垂眸,几息之后忽的笑了笑:“昨日在山崖之上,我是信你的。”站起身将手中的叶子放在棋盘一旁,正有风吹过,叶子折下石桌飘去了地上,“不必送。”
他墨发翻飞,转身离去,很快行出了院子,再无停顿。
棋局之上,白子落错,黑子强攻,势如破竹。
司寒瞧着院外渐渐消失的身影,独自在院中坐了许久,一动不动。